22 小五(过渡
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平稳地移开了。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好一会儿才找回知觉,扭头去找景初。 目光所及之处,人头攒动,于我而言却是一片茫茫。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他倒是善解人意。看到褚穆书的那一刻,恐怕就将一切因果猜了个通透,便自行隐去身形,给我留下最后的体面。 晚些时候碰面,估计也会当这事从未发生。 却不知会在内心如何数落我。 耳边一片嗡嗡,是先前船上那个青年在小声嘀咕这题他会,过一会儿兀自换了台本,从王公贵族不知米贵叹到天道不公,末了一个回转,夸赞道渊王虽行事乖张,但着实是个为百姓着想的好城主,最后编不出词了,开始琢磨那个答出题来的眼生男子是何人。 “那是安南王世子,你们渊王的堂兄。” 我见他搜肠刮肚也没个点子,便帮他答了。 “难怪这般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他恍然点头,又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自己的堂兄,我刻在心上藏了几年的身影,我怎会认不出来。 可今日明明是久别重逢,却比萍水相逢还生分,他连多给我一个眼神都吝惜。 “……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我又一次独自摸回褚连川院子里。去了趟景初房间,他不在,找羽十一也没找到。我便将此事暂且搁置,先去找褚连川讨要说法,问他为何不告诉我堂兄来了。 褚连川屏退了众人,独自待在小阁楼里,估计在跟哪个美人厮混,只有我敢光明正大闯进去打扰他。 出乎意料的是,阁楼里分外安静,我不自觉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走了进去。隔着屏风,我听见褚连川的声音,只一句,便令我止住脚步停在原地。 “你这般仓促辞行,当真不向我五弟请示一声?” 他语调慢悠悠的,似乎还含着笑意,说的话听似劝阻,实则全然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安静了半晌,我听见景初回答道:“着实有急事需要动身,礼数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若非他恢复记忆真想起了什么急事,这条定是妥妥的借口。 褚连川扇子摇得欻欻响,这会儿却不松口了:“不如再等片刻,你亲自同他说吧。若擅自放你离开,本王怕被他追究。” 他怕啥,原先在宫里有皇兄压着,他还稍微收敛点,离开祁城后没人管束,他没少拿我开玩笑。更何况,今日情景本是他一手促成。 但他这番话恰巧顺了我的心意,我不会让景初轻易离开,至少他得当着我的面离去,而非现下这般——对我而言——不辞而别。 我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准备加入他们的对话,堪堪抬脚,身形又定了回去。 熏香甜得发腻的温暖空气里,男人忽然低低一笑。 从容不迫带着放松的笑意振入我的耳膜,忽地勾出几分旖旎神思来。 他轻轻说道:“恳请王爷不要令在下太难堪。” 就算是侍宠之流,见到正主时也知道避让,更何况他并未受我牵制,便连委曲求全这一步都免了,不如一走了之。 这般洒脱,衬得我作茧自缚的行为更加滑稽可笑。 我突然想就这样冲进去,把男人压在身下狠狠疼爱,让他没有任何力气离开,只能一天又一天陪着我,与我一同被世俗情爱禁锢。 褚连川摇扇子的动作停了,他沉吟片刻,突然道: “小五他生性执拗,早早心有所属,却是个不该他念想的人。你跟着他太委屈了,想离开也能理解。” “本王自知并非十全十美,但比那小子可靠的多,你……意下如何?” 我一直以为他声音清朗,原来是因为他习惯抬高嗓子,当他放平语调认真说话时,音色竟比我还低沉几分。 可他怎能这般不要脸,睁着眼说瞎话就算了,连我的墙角都撬! 我踱着步子绕过屏风,替景初把回绝的话说了出来:“皇兄何日才能改改这胡乱寻人开心的臭毛病?” 褚连川眼里闪过遗憾的神色,他摇开扇子遮住半张脸,藏不住眼角的笑:“知道我在打趣,就别计较了吧。” 越和他搅合就越说不清楚,我简短结束谈话,领着景初离开阁楼。 “当真要走?”我问道。 他没有回话,便是默认了。 我还不至于一意孤行将人强行扣下,一路送他回了房间,目视他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他是被我在街上捡到的,全身家当除了那身如雪白衣,便只有一些碎银与零碎物什。 还有一事我放不下:“药已经做好了,正在送来的路上,你拿了再走?” “……不用了,”男人摇头,“我失踪多日,家里人恐怕担忧着,我要回去报个平安。” 他回去的话,自然不需要我给他准备药了。我失去了桎梏他的唯一把柄。 “这些日子来,感谢殿下照顾了。” 离别总归伤感,我垂着眼,听他正色告别。他很少叫我殿下,情到浓时不自禁的呼唤是连名带姓的逾越亲昵,平日客套的敬称亦不至于这般生分。 “你家在何处,可否告诉我?”我向他讨要传信的地址。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真的只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或是哪个小门派的少爷。我游山玩水时,兴许还会路过。 但如我所想,他没有答话。 我眯了眯双眼,突然不想这般放过他。此去经年再见不知何日,我又要回归食不知味的漫漫长夜了吗。 手伸向他的腰侧:“这身衣服,是我送你的新衣吧。”遣人精挑细选的料子,葱色云纹,裁出来的效果不出所料,特意将腰线收得紧,穿在他身上更显身形挺拔。 我知道其下触感有多柔韧温暖,令人爱不释手,不自觉将之揽住,整个身子贴了上去:“再陪我一次,我送你出城。” 我们间的关系从原先的各取所需彻底沦为我单方面的欲求,但彼此相安无事这么久,他又重情分,不会连我最后的请求都不答应。 于是我听到一声轻叹:“褚公子,您何必呢。” 这句话似曾相识,好像我破了他身子的那一夜,也听到过类似的话语。 “你想笑就笑吧。”我扯过锦被将两人裹在一起,置气般搂着他不动了。 身下躯体温热紧实,丝毫称不上软玉温香,甚至有些硌手,却暗藏清甜,将一切温柔悄然掩进幽秘旖旎,和他本人一样包容而坚韧。 才给了我任性的余地。 他当然没笑我,手搭在我背上,一动不动的等我自己消气,这般情态,一看就是个哄人的高手,怕是没少照顾家中小儿。 “你有兄弟姊妹?”我抬起脑袋。 他嗯了一声:“我是长子。” 我只有小时候才被这般哄过,在宫里行为要合乎礼数,连大皇兄都只会捏一捏我的肩,怎会有眼下这般身体紧紧相贴的逾越之举。 平常人家为数不多令人羡慕的地方,恐怕就在这儿了。不知何人上辈子修了缘,才能与他投生成寻常兄妹。 “我以前因为面相柔弱,经常被太学里的同学欺负,”我捏着他找不到一丝赘肉的腰,轻声喃喃,“皇兄功课繁忙,我不好打扰他,褚连川那个没良心的只知道看热闹,只有那个人常常安慰我。”屏退宫人陪我散心,或是安静看锦鲤看一两个时辰。 他不爱说话,便听我一股脑倾诉,将心中郁结倾倒个底朝天,末了摸摸我的头发,答应我下次再来看我。糖人、玩具、话本子,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柔软的皮肤被我反复摩挲,男人不自觉扭动腰肢,牙关轻轻打颤:“那个人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他是家中独子。”无论如何,我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将花月郡人人尊崇的血脉一朝葬送。纵使两情相悦也不可,更何况…… 父皇喜猫,便在宫里放养了些。我和他曾捡到一只还没断奶的小猫,瘦弱骨架上是稀疏白毛,怯生生的娇小可爱,被我们照顾着,逐渐出落一身漂亮。 他说这猫像我,便为它取名小五。 没见面的这几年里,我同他写了无数封信,得到回音寥寥。我曾在信尾简短写道:“‘小五也想念堂兄了’。” 这封信破天荒得到回复,我以为撒娇起效了,拆开信来却说不出欣喜还是失落。他在回信的最后说:“‘再莫用这般幼稚自称’。” 这些自以为的珍惜回忆,于他而言或许只是过眼云烟,也许他对所有人都这般淡漠而温柔,却不曾真正在意什么。只有我执拗守着这方寸之地,将他的一切都记在心尖上。 他早已将小五忘了。 ——将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