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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二)

    

只是当时已惘然(二)



    延禧宫

    令妃有孕,由皇帝亲自陪着回了延禧宫。

    女人似累极,甫一卧床,倒头便沉沉睡去,皇帝坐在一旁,目光温柔。刚刚在养心殿和寿康宫一番折腾,他只顾自己胸中奔腾千思万绪,翻江倒海,直到此刻才静下来仔细端详眼前女子。

    狡黠精明的双眼已阖上,鼻息微微带动羽睫轻颤,面庞瘦削苍白,唇无血色,刚刚将其揽入怀中时,只觉纤腰不盈一握,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冷落和误解,宫人的苛待和怠慢,让她原本就瘦弱的身躯更是不堪一击,能撑到今时今日,已是万幸。

    更何况,她腹中正怀着他的孩子。

    直到现在,他仍不敢相信,这个铁骨铮铮,宁折不弯,面冷心热的女人,这个消瘦单薄,心思深沉,坚钢不可夺其志的女人,竟终于吐露心迹,为所爱之人,怀孕生子。

    不是说过无数次要摘了她的脑袋吗?不是气得发誓再也不踏入延禧宫半步吗?不是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见她了吗?当初她亲手打破他们之间如梦似幻的迷障,从此他在一片残破瓦砾的废墟中竖起防线,本打算老死不相往来,可那日一见到她,绷紧的心弦却突然断裂,铁马金戈呼啸而下,却在她的眼泪面前溃不成军。

    他眼眶发热,心绪难平,腾地一下站起身,仿佛只有离她远一些,才能不受蛊惑,才能冷静思考,才能像一个帝王,而不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寻常男子。

    哪怕已亲耳听她说爱他,哪怕她将生死置之度外,怀了他的孩子。

    被欺骗得太久,被辜负得太深,被践踏得太痛,日子长了,心中的柔软被坚硬的外壳包裹得太紧,甫一翻出,竟是鲜血淋漓。

    他突然觉得呼吸困难,急急后退几步,大口喘息。放眼望去,四周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他是有多久没来这延禧宫了?

    无论当初是谁属意内务府将这冷僻的住处赐予她,这座冷清的宫殿确是在她的手中变得热闹鲜活起来。阁楼,画台,秋千架;风筝,古琴,栀子花,原本凋零残败的延禧宫渐渐散发出勃勃生机,与她一起成了紫禁城中不一样的风景,引得他不断踏足于此,流连忘返。

    这里每一处都印刻下回忆,与她在一起时独一无二的回忆。他不吝赏赐,将最爱的都搬来这里,她来者不拒,笑嘻嘻全盘接收,他把自己的心留在这里,将她的人刻在心里,曾以为爱过必留痕迹,可直到那一天,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在她心里,什么都没有留下,满屋子的赏赐晃得眼睛生疼,瞬间变成了笑话,笑自己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紧接着她离宫三年,名义上是侍奉太后去圆明园养病,可又何尝不是想逃离他给她的一切?这延禧宫于她已与囚笼无异,何必留下来自寻烦恼,她一向只做对自己有利的选择,这次也不例外。

    她的离开让他猝不及防,如两军对垒,正拉开架势严阵以待,怎料一方突然遁地不战而退,空留对方原地等待,不知是进是撤。

    这一等便是三年,延禧宫又一次沉寂下来,变得比冷宫还冷清,时空凝固,欢愉尽散,这里封存着皇帝的禁忌,无人敢提及,靠近即遭殃。

    紫禁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端庄,拘谨,一丝不苟。仰头望去仍是四角天空日光倾城,只是没了风筝飘荡诗语寄情;夜里依然霁月清风花香怡人,只是再也不见冉冉升起的孔明灯,嗅不到栀子芬芳;后宫美眷如花似玉,个个谦顺讨他欢心,再也不用忍受那张冷情淡漠的脸。可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生活本该如此,他是帝王,帝王本无情。

    只是偶尔,于醉心风雅之际,于纵情声色之时,那张令人讨厌的脸还是会不时的跳到眼前来,瞬间斩断所有情趣,让一切变得索然无味。

    于是终有一日,他忍无可忍,气冲冲的闯进延禧宫,空旷的宫殿里无人留守,秋风瑟瑟卷起满地落叶,在他脚边肆虐咆哮,带动衣袍下摆飒飒作响,萧索凌乱一如他此刻的心,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大步踏进内殿,这里竟比外面更冷清,四壁徒然,这女人竟然毫不留情的抹去了他和她的所有痕迹,他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一口气滞在胸口久久缓不过来,双手握紧成拳,仍止不住浑身发抖。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毁了他的全部。

    作画时,他会想起那幅俗不可耐的螳螂戏兰图,下棋时又忆起她曾恬不知耻地偷棋子耍无赖,写诗时总是介怀她对他的御诗一脸嫌弃的模样,而抚琴时,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晚与一抹海棠红色在月露知音前的忘情缠绵。

    真是可恶至极,他一向引以为傲且倾尽全部热情的琴棋书画,风雅闲情,被她尽数毁灭。

    她搅动他的乾坤,在朝堂和后宫之间生生辟出一块天地,经营得风生水起之后,却悄无声息地走了,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她怎么忍?

    闭上眼,他仍能感受到那日于延禧宫中愤怒又无力的心情,声声责问无人回应,延禧宫成了修罗场,见证他所有的失落,他不得不拔腿飞奔,落荒而逃。

    可此刻他又回到这里,宫殿依然清冷,可却渐渐滋生出宁静悠然的气氛,蛰伏于角落中的往日欢愉悄然复苏,正伺机而动,只需一个暗示,就迫不及待地野蛮生长,雀跃若狂。

    是断不了的情,狠不下的心,让一切从他留宿延禧宫偏殿的那一晚,就种下了因果。

    他不禁摇头轻笑,原来兜兜转转,竟是自己做了选择,根本就不是什么命中注定,上天安排。

    他回望依然沉睡的容颜,刚才的惊涛骇浪已是平息大半,他们几番试探,互相伤害;他们同样冷静,一样决绝,相斥又相吸,缠斗数载,勉强战个平手,如今更是血脉相连,再也离不开彼此。

    这延禧宫,与她,如重生的花朵,又一次绽放在一片焦土之中。是他抗拒不了的峥嵘激越,是他无法避开的灼灼光华。他们早就将彼此刻在对方的生命里。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这里是新鲜,是期望,是自由,是心底永不熄灭的火焰,是眼中绵延不绝的深情。千帆侧畔,横流飞渡,他们依然选择回到彼此身边,又何必舔舐旧日伤口不能释怀?对于她,他依然不足十成把握,但长路漫漫,下半生总该换成他翻云覆雨,占得先机了吧。

    此时恰逢昏睡之人正悠悠转醒,眼中是一片清明,他颔首而笑,轻轻落座于她身侧,抚去她鬓边细汗,柔声道:朕已命李玉去承乾宫拿人,关于这袁春望,你想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