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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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曹节醒来。她朦朦胧胧睁开眼,起初是欣喜的笑,笑得眉眼俱弯,揉了揉眼睛之后,则明显地呆愣了一下。 “可惜我不是那个人吧。”刘协坐在她身旁,瞥见了她神情变化。 她虽然心惊,但仍道:“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 “无妨。”他说。当真无妨。他并不介怀。她进宫本就是为了复仇而来,若她心里早有别人,没什么奇怪。她说事物的味道她尝得太早了,或许男女情爱,也是她太早尝过的味道之一。甚至若她将来某天为了情人而选择出宫,对他来说也无伤大雅。 “你入宫已有几日,按礼该召见母家了。”他说。 “请陛下明旨召父侯和二哥于吉日入宫觐见吧。另外,请陛下为二哥加官进爵。”明明送嫁的是曹植,偏偏传旨召见曹丕,视曹植如无物。 “你是为了……” “父侯在当世以气量和多疑闻名,若陛下对二哥大力提拔,猜一猜,父侯对待二哥,是气量占上风,还是多疑占上风?” “虎毒不食子。” “虎毒确实不食子,但他必对二哥生疑,不但有所防备,而且会扶植其余诸子以求平衡;而我那二哥之毒,足以食兄弟。”曹节笑道:“其他的哥哥们,也都不是好惹的。小老虎们争斗撕咬起来时,一时没有轻重,大/老虎还能一直坐视不管么?一旦要管,或许咬伤哪个、不慎咬死了,都未可知。” 确实是曹家人才能想出的毒计。 曹操膝下,才气积聚,诸子各有才干。这样的家族,从外面攻是很难攻破的,非要从内部四分五裂才可。 刘协应允。他手里没有实权,就算他不主动提出给曹丕升官,将来曹操也会做主提拔。既然如此,与其让曹丕凭功勋挣到这个官位,不如让曹丕在赢得曹操足够的好感前,便被放到足以令他父亲忌惮的位置。 曹节又道:“此外还有一请……”她别开眼睛望向旁处:“等父侯和二哥来了,他们面前,陛下要表现得……爱我一些。否则令他们生疑。” “可以。”他说。 区区“可以”这个词刺痛了她敏感纤弱的自尊,她有些恼怒:“若陛下实在勉强,我可以干脆装病不见他们。” 不料他却当成是她的威胁,冷笑道:“何劳装病。这宫里遍地是魏公耳目,新婚夜伤了贵人的腿,那么大的动静,魏公想必已经知晓,过几日抵京,自会来向朕兴师问罪。或许,刚好为贵人换一个趁手好用的夫婿。”他三十年间于群狼环伺之中弱者求存,懂得捉人软肋。 而她又何尝不是一样,紧紧抓着自己仅有的美貌和头脑,将自己一步步从青雀阁里不见光的庶女,拉拔成魏公最宠爱的女儿。此刻她清醒地知道刘协是自己眼下在宫里唯一的同盟,见势便退一步,言语示弱,泪眼汪汪道:“其实我只是希望,陛下能把刚刚的‘可以’,换成一个‘好’字。”是实话,也是做戏。只是话一字字从口中吐出,不知为何竟真的触动愁肠,眼眶怎么都兜不住泪,泪珠儿一滴一滴掉下来。 或许是入宫以来,都太委屈了吧。 刘协本就心肠软,见女孩儿哭了,不免愧疚怜惜,上前轻轻抚拍她肩膀,柔声说道:“抱歉。好。魏公面前,我自会好好将你托住。” 几日后,魏公曹操及中郎将曹丕从邺城赶到许都,入外殿觐见。 刘协和曹节虽然当时和好,但难免还是冷淡疏离了几日,这日等候那二人来时,刘协余光瞥了立在侧后方的曹节一眼,见她脸色苍白,联想到她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终究心生不忍,且又顾及到伏皇后的处境,便出声道:“贵人站得近前来些罢。” 曹节不动。 他回身向她伸出手。 曹节犹豫片刻,也伸出手去。 两手相握,他的手掌很暖。 这一幕刚好落进曹操和曹丕眼里。 曹操低声笑向曹丕道:“为父早就知道,以咱们祁淑的容貌才情,必能得陛下宠爱。” 曹丕笑着应和:“父亲所言极是。” 曹节一抬眼,正看见曹丕的笑容。 皇帝、父侯、曹宪、满殿的宦官宫女,她都看不见了,只看见他,只看见他沁了寒霜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不必说,正映着她和皇帝的影子。 手心的温暖和填满她世界的那个冰冷的人,在她左胸口跳动的心脏里交战。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刘协紧紧握着,没有放开。她也就没有再挣。 她因窘迫而脸红,这红润的面色落入各人眼中,却有着不同的意味。 曹操对这门婚事感到满意,但话里话外透出嫌曹节的贵人位分太低的意思。 刘协便说要择日晋封曹节为昭仪。 既然刘协给足了她面子,曹节便投桃报李,为伏皇后说着好话,说伏皇后如何谦卑待下,对她百般关照。曹操见曹节表态如此,以为是女儿以退为进的话术,便不再索求。毕竟,来日方长。 倒是曹丕今日罕见地尖锐,单刀直入问道:“在府里时,听说五妹受伤了。” 想不到曹节竟娇羞一笑,身子半掩在刘协身后,垂首含嗔:“哥哥……明知故问什么……女儿家成婚,新婚夜哪有不受点‘伤’的?” 曹操本就暗怪曹丕破坏气氛,听曹节这么说,哈哈大笑,冲曹丕道:“混小子,胡说八道,还不向陛下和贵人赔礼。” “臣糊涂失言,还请陛下与贵人见谅。” 曹节便撒娇似地冲刘协笑道:“陛下,二哥虽说错话,可陛下曾答允臣妾,要给二哥晋一晋官位的,天子一诺,还算不算数了?” “自然算数,”刘协道:“曹氏一门,为我汉家立下汗马功劳,朕此前虽曾有微薄爵位以赠魏公,终不足以聊表寸心。国舅为中郎将,文武双全,现从贵人所请,自今起,任为副丞相,好更多为朝廷效力。魏公所见如何?” 皇帝此举,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曹操虽然心中疑惑,但见女儿偎依在皇帝身旁巧笑倩兮,心想或许是因为女儿手段了得,笼络住了皇帝的心。名正言顺,到手的官位不要白不要,于是假意推辞几句之后便替曹丕应了下来,命曹丕谢恩。 晚膳时,刘协命人将曹节的座位置于自己身旁,席间又时时劝膳。羞得曹节一整晚面上的红晕都没褪。 他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真。若是不曾真心疼爱过一个人,绝不能扮得如此真。 曹节看着曹丕,心里想起伏皇后,又恍然想起甄夫人——不知甄夫人用晚膳时,是何光景。 她要喝酒,刘协拦着不许她喝,笑着向曹操解释:“国丈勿怪,朕绝不是吝惜酒水,只是皇——贵人酒量实在是弱。” 曹节在极近处,眼睁睁看他白皙的脸上瞬间起了一层冷汗。他那句话,险些为皇后招来祸患。若他无意中真的称呼曹节为“皇后”,曹操必会趁势将废后另立之说提起。到时,他怎么拒绝? 曹节将他的心思看得通透。 不知为何,她感到很悲伤,悲伤令她清醒,令她及时笑向曹操撒娇:“爹爹——女儿要饮酒么,爹爹为女儿做主。”替他分走曹操的注意。 曹操开怀大笑:“‘出嫁从夫’,你现是陛下的人,便老老实实听陛下的话罢。” 曹节又娇声唤“二哥”。 曹丕努力动了动嘴唇,也没能挤出笑容,只深深看着她,说道:“听话。” 曹节微微低头,脸上的笑刚要消失,又重新笑开,高高兴兴偎在刘协身侧,歪着头扬起下巴冲他笑道:“那陛下亲手给我夹麦酪吃。” 用过晚膳,曹氏父子告退,刘协与曹节一道回了芷阳殿。只剩二人相对,刘协微笑道:“你到底是格外喜欢你二哥,还是格外恨他,我倒是看不明白了。” “不重要。”曹节低头摆弄着方漆盘里盛放的曹操此行进献的珠宝:“陛下去看看皇后吧。陛下今日给我家人加官,不怕她误会么。” “皇后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我希望她以后也一直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不会向她解释。她向来大度,这种事情见得多了,不会往心里去的。” “是呀,”曹节笑道:“皇后娘娘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往心里去。无知的人最幸福了。” “今日多谢你,替她说话。” “你我之间,互利互惠,就不用相互言谢了吧。”她说。 他无奈地笑笑,自我解嘲地点一点头。 “我……”他才只说了一个字,她便轻轻道:“去吧。去椒房殿吧。” 心思被她猜中,他笑道:“你今日也累了,早些安歇。” “嗯。”她答应着。他转身,她又叫住他:“陛下。我想喝‘凤求凰’。” 他笑道:“那晚神神秘秘,只是为了防你提前猜到是什么,并不是因为它稀罕。这东西宫里有许多。想喝随时叫人给你取便是。但你酒量弱,一点就醉,真的不要喝太多,否则会头痛。” 她清楚地知道他说这番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他的琐碎关心不过是因为他本性便是如此能体贴人。然而她心底还是因他这番话变得好像破房子有风吹过,苍苍凉凉,到处都是空洞,风一吹就有呼啸响。 她就那么看着他走了。 其实他留下也解不了她的寂寞。 但他一走,她便满心里都是那个她不愿想起的人。 今日,那人峨冠博带,站在玉阶下,如清风明月,如庭前灵芝,如——世间所有她想要亲吻的美好事物的样子,尽管他明明那么恶毒不堪。 她炽烈地想要得到他。 越想得到他,就越想毁掉他。 就像他当初待她那样:意乱情迷时,便抱来吻;头脑清醒了,就快推开。 木匠伐树,木匠会忘,树会记得。刻在树皮上,随着年轮一圈一圈长,消不掉。 她从来没有昏头到忘记恨。 但她也从来没有忘掉过爱。 他在她心里凿了一个旁人填不满的洞,随着她年纪渐长,那个洞没有愈合,反而越发幽深,深不见底。 既然割舍不掉,就让那个洞,将你和我一起埋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