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 第16节
余娴并未带走机关匣,阿娘那封信她还未拆看,倘若回来时萧蔚私自拆过了,她必能知道,而他为何拆看,也需要给出说法。但她相信萧蔚不会动。 萧蔚当然不会动。他昨夜揽着余娴去床榻时,就瞥见了。突然将此?物?放在显眼处,定是余娴为了防良阿嬷,那么里面除了花家的回信不做他想。余娴上次同他说,她调查的是薛晏,却?问?他要了五十两,这个价格,一定还查了别?的。他不知是什么,但昨夜与余娴的亲密,会让余娴亲口告诉他的。 思?及此?,他回想起昨夜险些没?有?收住势的翻覆,若不是想起了斩腰烹肉的陈年旧事…… 那高官褪衣盘礴,坐于草席之上,接过玉碗问?,“余兄,此?物?是……?” 山中烈日照在阎罗面庞,连汗水都是摄人的,只见他狰狞大笑,“肉糜罢了!怎么,你不敢食?” 高官喃语:“何肉之糜?如此?怪异。” 他于刀剑缝隙中怒目,听?得字句: “前朝余孽,罪臣之肉。你脚边这一名无知小儿,便是他们的遗子?。” 饶是侍主不同,也是铮铮铁骨,宁死不屈之人,为主敬忠,大义而死,最终落到他口中,不过“肉糜罢了”四字。 两年前,萧蔚于死牢中审问?“薛晏”。“薛晏”控诉余宏光惨无人道之行,何止罪状书上寥寥几句,牢中闻者伤心,无不悲戚,但余宏光走了过来,问?他审问?得如何,他也只是风轻云淡地向他施礼,回道,“罪徒狂言,字句不实。” 不是不实,又确实不实。如今的余宏光仿佛被玉匣抹去了真面目,仁义厚德,行端坐正,全不见昔日残暴。这时候无论是谁站出来说他是嗜血啖肉之人,都不会有?人相信。这让萧蔚一度怀疑,余宏光是不是换了个人,与他并无仇怨。 可这几年共事间?,他也发现,倘若有?人提起二十年前,余宏光又会胆战心惊,作遮掩之状。 这一切隐秘,一定就在玉匣之中。揭开玉匣,就能揭开他的真面目,揭开蒙蔽陛下赦免于他的那层面纱。 他搜罗玉匣数年无果?,接近余宏光数年,亦从未见过。要拿到玉匣,行不通。只能去问?窥过玉匣内景之人。除了陛下和余氏夫妇外,只有?那些被请去窥匣的官员。他们身上的谜题,无非就是三点,杀他们的人是谁?为何看过玉匣就会被杀?他们死后?,家眷去了何处? 第?一点可解,如今看过玉匣又活着的几人,定然就是杀他们的人。无论是谁,这么大的事陛下没?有?深究下去,那么一定经过他的首肯。因此?,玉匣内景,一定涉及新朝初立时国之根本。 因此?,第?二点亦可解,几位高官所窥之景为绝密,不死,恐会撼动朝野。 第?三点他查了多年,无法追寻,假如这些人死了,那么高官死的那一夜,就不会活。说明陛下有?心放过家眷。这等只能从余家之口撬出来的东西?,唯有?依靠余娴的力量,才能为他探清了。 而此?时,余娴也如心有?灵犀一般,坐在马车上,边吃着春溪和阿嬷剥的新鲜的葡萄,边试探良阿嬷。 “阿嬷,阿娘幼时也像我幼时一般顽劣吗?” 良阿嬷微愣,陷入回忆,“夫人要顽劣得多。你幼时的顽劣,只是活泼,和夫人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余娴沉吟,“那阿娘幼时都玩什么?” 良阿嬷用签子?为她剥了果?肉递给她,“爬山,打渔,挖地洞,钓虾子?,你能想到的,她都做,带着奴婢和陈家的护卫们上山打鸟,打得那片儿鸟都不敢来了,和猪圈里的猪崽滚一身泥,老家主佯装训她,她还皱鼻子?哼哼,不服管教。”说着她笑起来,想起快活日子?。 余娴笑得拍手,又欣然问?,“爬山打鸟?是每年都办灯会的庙子?后?头那座山吗?”她说的是花家那座山。 良阿嬷手中动作一滞,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垂眸摇头,“不是那座。” “那便是更高的那座了!”余娴惊呼,“阿娘幼时的身体那样好吗?爬上去了还有?力气打鸟?” 良阿嬷的喉头上下一梭,点点头,轻声道,“夫人以前,身子?是很好的。” “那后?来呢?”余娴想起阿娘常补的药膳,“为何突然不好了?” 良阿嬷戳那果?肉,似是忽然花了眼,怎么都戳不着,蹙起眉头,显得皱纹更多了,“谁知道呢,也许是鄞江的风水,一直也不养她。” 静默片刻,余娴伸出手将签子?拿过来,一下就戳中了果?肉,她挑出来,放到银杯子?里,递给阿嬷吃,又似不经意地问?,“那阿娘为何还要逃婚?”声音轻细谨慎。 “为了你阿爹那个冤种。”良阿嬷笑了,“真是傻透了。” 她竟不称呼父亲为“老爷”,还用“冤种”骂他,余娴愣了瞬,“阿爹怎么成冤种了?” 敛起笑,良阿嬷并不回答。 余娴又岔了话题,“马上要到年末了,阿娘今年会回麟南吗?要不,咱们到时候去接她,夫君还没?回来见过外公,一大家子?都回来,热热闹闹的,好不好?” 良阿嬷摇头,“今年更是不会回去了。” 余娴心中揣测,今年唯一的异状,便是玉匣,难道当初阿娘和外公不睦,除开阿娘逃婚,以及让陈家归顺了朝廷外,玉匣还占了首要原因?又或许,这三件事,本就有?什么联系。 她认真将三件事串了片刻,恍然惊了。假如,阿娘为了冤种父亲逃婚,只为共面玉匣之祸,阿爹当时下了大狱,外公为了帮阿娘救阿爹,才让陈家归顺。她竟觉得能说通。真要如此?,那阿娘击鼓鸣冤,请陛下窥的,或许不是玉匣,而是百年锻兵世家的臣服,只是托了这番说辞。 但外公会救阿爹吗?他本就不愿阿娘逃婚去鄞江,巴不得阿爹死在牢中才好,怎么会拿陈家救他。除非阿娘以自己的性命相挟,但阿娘当时要救阿爹,她要真死了,外公更不会救阿爹了,外公肯定知道阿娘不会真的自尽,所以阿娘也绝不会这样逼迫。 一定是阿娘做了什么事,外公要救的,是阿娘才对。 余娴这次留了个心眼,没?直接问?出来。生怕阿嬷一封书信寄回鄞江,阿娘不管什么隔阂,直接跑回麟南来打她。 回过神,良阿嬷已经盯着她不知看了几时了,余娴怕被看破心思?,忙问?道,“怎么了阿嬷?” 良阿嬷瞧着她颈子?上的痕迹,斟酌了下说辞,“姑爷昨夜……对你好了?成了吗?” 余娴抬手捂住,红着脸摇头,声如蚊吟,“没?有?。” 良阿嬷便叹了口气,拳头都握紧了,也不知她怎么就喜欢这么个人。和夫人一样的没?得眼光,搭进去半生。 第25章 磨不平的情 “这么个人”萧蔚下朝回宅, 见一群小厮扎堆在府门前,拱着两名面生的?带刀护卫,他无端想到昨夜与余娴的温存, 心气微浮,不待管家迎上来,两步跨下马车,开口便问,“夫人?怎么了?” 管家用下颌点了点旁边的?护卫,“夫人?今日?一早启程去麟南了, 携着良嬷嬷和春溪丫头,陈家派了人?来专程护送, 这俩伙计等着给您回个话。” 萧蔚松了口气,恢复神?色。护卫抱拳向?萧蔚施礼, “我等奉老家主之令护送小姐前往麟南陈家小住几日?, 话已带到,先告辞了。” 萧蔚点头回?了,一迟疑, 又喊住两人?, 从怀中掏出一个与手掌同长同宽的精致玉匣,“请两位到厅内喝杯茶水, 稍等片刻。管家, 招呼客人?。” 一盏茶的?功夫, 萧蔚从内院走出来,将方才那方玉匣交给了护卫, 又示意小厮把为陈雄备好的?礼献上, 并一袋打点护卫的?银子,“还请两位替我将此匣带给夫人?。” 护卫抱拳客套了几句, 萧蔚将两人?送走,回?到卧房关上门,环顾四周,总觉得?空荡荡的?。鬼使神?差地,他走到梳妆镜前,缓缓抬眸凝视镜中人?。 也不知怎的?,他轻抬酥手,剥开了朝服的?纽,此时有凶怪怂恿他挑开,他并未多想,青袍一散,浑然只余一件亵衣,又在心跳声的?催促下,用指尖别?下了衣襟。如此,镜中便映出了他脖颈下的?景色。 他俩人?自?屏风前合眸探身?亲吻,悠游满室,衣落翩然,各自?为对方献上红辙不计其数,他将她扑倒在帐幔下时,也如而今这般鬼使神?差,抛了她的?鞋与外?裳,又将她抱到了梳妆镜前,对着镜子欣赏美景。就在此处,他亲遍了她的?脖颈与侧颊,却?不敢褪她那层香锦。 她倒是比他大胆许多。萧蔚的?视线落在身?体颜色最深的?地方——寒凉的?心口。因为她总迷迷糊糊地用热涎为他那处汲暖,轻声问他这样还冷不冷。 那确实是他落疤后活过的?这二十年中,心口最灼热的?时刻。不仅因为她的?温暖柔软,还因为心脏处涌出的?怪异热潮。 那股热潮是什么,他想不清楚,只觉得?这热潮中有看不见的?鬼怪引着他不停抚摸她的?脸颊,告诉她:“冷,继续。” 想得?深了,萧蔚再抬眸时,竟觉那镜中人?在嘲笑他痴迷的?模样,他慌乱地一把抬手遮住了镜子,将其猛叩在桌上,发出巨响后,他大口地喘气,找回?了被鬼怪抛走的?心神?。 静心。他不断告诫自?己?,还要重要的?事?做,莫被精怪引得?昏了头,像这二十年来一样,将那颗磨了成?千上万次的?心再磨一磨就好,很快便能平复下来。 待呼吸如常,他挪开手,梳妆台上的?铜镜一面已碎,他果断地吩咐丫鬟来,将其换掉了。 接连几日?冷雨不断,向?来晴好的?麟南也不例外?。 到陈家的?时候,余娴睡熟了,怀中还抱着一个匣盒不肯松手。原是后出发的?两名护卫跑马跟上了护送队伍,将萧蔚让带的?东西给了她,此时也正将带的?礼交给陈府管家去放置。陈雄把余娴抱回?房中让她接着睡。 良阿嬷给余娴掖好被子,示意春溪接着照看,自?己?则回?房去收拾东西,方出门,撞见还没离开的?陈雄,福身?问好,知道他不愿搭理自?己?,良阿嬷正要离去,却?被陈雄喊住了。 只见陈雄犹豫再三,问了一句,“她还好吧?” 良阿嬷一怔,这么多年了,老家主真是头一回?关心陈桉。再一想,也许是玉匣的?事?被翻出来了,他也心有余悸,才肯说开。她喉咙一梭,半晌吐出一字,“好。” 那便是不好。陈雄皱起眉,“你跟着阿鲤了,她怎么办?” 良阿嬷摇头,想着安慰他几句,“夫人?说她会照顾好自?己?,她不是小姑娘了,阿鲤却?还年轻。” 陈雄握紧拳,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了重大决定,却?碍于面子,背过身?去了,怒道,“她要是怕,就让她滚回?来挨骂。我陈家养得?起闲人?。” 良阿嬷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开口前却?福身?谢过,“老家主,您愿意给这个坡儿,奴婢也愿意多替小姐说两句。” 她唤了陈桉“小姐”,而不是余府的?“夫人?”。引得?陈雄回?过身?看她。仿佛又看见了当年滚完泥站在自?己?面前听骂的?两个小姑娘,一个叉着腰,皱起眉头不服气,另个吐了吐舌头大呼完蛋,却?站出来劝他消气给小姐个坡儿下。 “您分明?已经知道,小姐她不是为了姑爷。她的?性子您最清楚,您知道她为的?是什么。只是您非要怨她害陈家沾惹了朝堂是非,才硬说她是为了姑爷。仿佛这样说,您就可以不跟她一个小姑娘置气,仿佛这样想,她就永远是您记忆中没长大的?小姑娘,做了错事?,不敢回?家。”良阿嬷向?他走近一步,“家主,您若是肯先向?小姐低头,承认她不是为了姑爷,她便不会那么倔了。” 陈雄低着头沉默,复又抬起眸,“你们都以为我是这样想,却?不去劝她向?我承认我所期待的?东西。你和她那么要好,当初我以为你会劝住她的?,却?没想到,你跟着她一起去了,还让她……”他哽咽住了,没有说完。 良阿嬷要开口解释,却?被他抬手止住话语。 他摇摇头轻叹,“小良,你好好跟着阿鲤吧。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活泼的?女儿,不想再失去可爱的?外?孙女。” 语罢,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屋内,才踱步离开。 良阿嬷眼眶一热,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那天她用这只曾抱着陈桉回?麟南的?手,打了阿鲤一巴掌。她深吸一口气压住了酸涩,转身?去了偏房收拾。 余娴睡醒时,已经是一更?天,春溪催着她起来用膳,说是良阿嬷一直待在屋子里收拾东西,茶饭又是一点没进。 “阿嬷每次回?陈家都这样,总是不高兴了,要我劝着才肯用膳的?,你还没习惯么。”她揉了揉眼睛,才注意到另只手一直抱着的?匣子,因着良阿嬷在,她在马车上时没打开,“你去给阿嬷送点吃的?,就说我已经醒了,等我去见过外?公,再亲自?去看看她。” 春溪应声去了,余娴才偷偷打开匣子,瞧见里面的?物什,她惊疑地“啊”了一声。 是一枝枯萎的?芍药。路上周折好些日?子,是该凋了,大概萧蔚刚折的?时候还是鲜艳的?,也许是因为看到芍药就想起了初见时她揽花嬉水的?手,才想要折给她。 但这都十月的?天了,哪里有芍药呢?怕不是他在皇宫当值的?时候,从陛下养花的?暖房里折的?吧。她想着,竟觉得?引人?发笑,微微弯起唇角,用两根手指拿起来,花瓣一碰,便落了。她也不恼,打算寻个空把花瓣用油封住,凝成?冰花的?样子。 稍稍一顿,她又觉得?疑惑,为何不等她回?来时亲手赠她,非要麻烦护卫呢?把花拂开,匣底露出一点缝隙,原是铺了一层可以撬动的?底板,翻开来看,里面有一张素笺。 唯有“家眷”二字。余娴想了片刻,心有所悟。 正好春溪回?来,蔫蔫儿的?,“小姐,方才前院的?小厮来传话,说老家主他出去了,您不用去拜见了。奴婢去送了茶点和饭菜,阿嬷说她不吃。” “啊?”往日?里她稍稍一劝便好,怎的?今日?固执起来,余娴心思稍转,吩咐她,“那你让小厨房备些好酒好菜,就说下了几天的?雨了,好容易停住,我心情好想摆在院子里用,请她一起,莫管什么主仆,就咱们仨。” 春溪高兴得?又蹦起来,“好!” “等等,”余娴喊住她,示意她附耳过来,“你偷偷去问小厨房弄点解酒汤,先端过来给我喝。” 春溪狐疑地望了她一眼,“小姐不会是要……” 余娴点头,“你莫要说出去。” 春溪忸怩一番,但见余娴眼神?迫切,满怀期许,心想着自?己?当不知道,总不过就是小姐想陪阿嬷喝几杯,聊以慰藉,只是怕伤身?醉了而已。这么安慰了下,她才同?意。 本就天寒地冻的?日?子,还下完雨,非要在外?头摆小宴,良阿嬷一边数落她怎么行事?越来越不妥帖,一边帮着摆放碗筷,瞥了眼桌上的?酒,又说起春溪来,“这么烈的?酒,小姐能喝吗?去换了。” 分明?是小姐让她拿的?,无端被斥的?春溪委屈地看向?余娴,后者连忙打圆场,“阿嬷,是我听春溪说您不开心了,才吩咐她找的?好酒。都说一醉忘千愁,您有什么不高兴的?,吃下肚,喝进腹,统统都没了。阿鲤总不好见您茶饭不思,什么都不做吧,遂陪您小酌几杯就好,您尽兴才是要紧事?。” 良阿嬷这才没多说。 烈酒配佳肴,如此色香味俱全的?菜都不能勾起良阿嬷些食欲,余娴不停给她夹菜添酒,“难道外?公又给您脸色看了,才让您不高兴吗?” 良阿嬷摇头,接过酒一饮而尽,“是你在马车上问了奴婢太多夫人?的?事?,一回?到陈家,总有些追忆从前。” 见她一口闷了,余娴暗喜,接过来又迫不及待地满上,“阿嬷追忆到些什么呢?”春溪抱着自?己?的?小碗小菜碟埋头干饭,抬起来看她急切倒酒的?样子,心道真是连鬼都能看出几分有鬼,但她不好说,大啃了一口鸡腿摇头。 哪知道良阿嬷盯着虚空一点盯得?入神?了,并未发觉异样,接过盛满的?酒杯又喝了,“想起夫人?带奴婢去鄞江的?事?,更?早一些,是小姐和姑爷相识的?事?,再早些,就是小姐在街上看到别?人?被偷了银子,提起裙子追着贼人?到处跑,护卫都跟不上她,她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很善良,也仗义。” 春溪都听得?拧眉,“那还是夫人?吗?夫人?现下配药都要配三副,您说夫人?将护卫逮来的?小贼一通臭骂,奴婢是信的?。”毕竟夫人?凶起来谁也不敢惹。 余娴又倒了一杯给阿嬷,“阿娘的?身?子到底是怎么不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