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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枕东都 第7节

    大家都沉默了。

    若说没有仇家,阿爹是皇党,那宦党就是仇人;阿爹是主战派,那主和派便是仇人。

    若说有仇家,阿爹支持立六岁皇子李永为皇太子,那么蠢蠢欲动的安王、想一手遮天的宦官王守澄,都可能是仇人。

    身在皇权漩涡中心的两京,什么时候、什么事件,跟谁结下点仇,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洛泱靠在阿娘怀里,表面委屈巴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找凶手,还是得从船上想。

    我只是个小姑娘,就算是李逢吉要给阿爹一个下马威,作为朝堂老狐狸,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拿个孩子下手。这分明是打不着七寸,还容易被蛇咬的打法。

    那就可能是大兄分析的那样,原主苏洛泱听到、或看到什么不能让苏家知道的事。

    今晚的追杀,不过是怕苏洛泱什么时候就记起来,想先下手为强而已。

    “我觉得,无论从他的武器还是功夫来看,都算不上一个专业杀手,否则不会让小妹躲过去,还被阿木的袖镖给杀了。”二郎继续他的分析。

    “躲都不会躲,那还是我苏知远的女儿?”阿爹理直气壮的说:

    “你也别小看玄铁弄出来的袖镖,他没受伤之前,两个你都不是他对手,这十几年来,玄铁窝在府里就做了这一件东西,你说杀伤力能不大?”

    玄铁是谁?阿兄们对小哑巴似乎都很亲热,他又是谁?

    洛泱正想得出神,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是元枫领着裴煊进来了。

    裴煊这会穿着一身没有任何装饰的竹青圆领长袍,头发结成髻子,只用一根青玉簪别着,就像是借住在庙里,读书赶考的书生。

    裴煊进门便恭敬行礼到:

    “煊儿见过姨母、姨父,刚才隐约听到这边有动静,没想到竟是泱儿这里进了刺客。泱儿......她没事吧?”

    “怎么没事?这会还回不过神来!你是洛阳地方官,查了半天案子,却连住隔壁的表妹都保护不了,赶明儿去跟圣上说,你这官也别做了!”

    阿娘李明珠将一肚子的火气,都甩到这堂外甥身上。

    裴煊满脸惭愧,微微抬头,向姨母怀里依着的洛泱望去,却见她一只眼睛飞快的向他眨了眨,安慰他自己没事。

    这是......

    他没有犹豫,再次向两位长辈拱手道:

    “煊儿若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这官,不当也罢。”

    第十章 老桃树

    苏洛泱终于躺平在自己床上,长川阁再次恢复了宁静。

    但她知道,这宁静与之前已然不同,黑夜里隐藏着暗卫,外堂坐着抄经的五兄,荷花也搬着铺盖睡到她榻边。

    苏家正给予她最大的保护。

    自己以前就是个夜猫子,那是因为期货、黄金都需要看外盘,时差让她不得不在晚上,提前消耗自己的生命。

    现在好了,没有电,更没有网络,但她可以有更好的睡眠,现代金融民工奢求的睡眠。

    翻了个身,她从软枕下摸出那块玉珮,捏在手上慢慢摩挲着,今天的一切,如同过电影般在脑子里闪过。

    闭着眼,她开始自我催眠:眼睛晚安、鼻子晚安、嘴晚安、肩晚安……道过晚安的部位依次松弛下来,脚指头还等着她道晚安,可她已经沉沉睡着了。

    踩着老桃树枝跳回府的裴煊并没有回房,他和苏元枫两人一起,进了他家离桃树很近的一处小院。

    “还没睡?见你屋里亮着灯,干脆过来坐坐。”

    裴煊和苏元枫两人都上了坐榻,榻桌旁的白衫少年头都没抬,眼光仍在手中的堪舆图上。

    元枫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堪舆图上,位于东都西南三百里的景室山。

    “怎么?想出去走走?北边的邙山近,一日便可来回。”

    “邙山那个小山丘藏不了人,这里才可以。”

    白衫少年那指甲修剪得平整干净,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在“景室山”的位置敲了敲,这才放下舆图,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拿起桌上的壶,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香橼水,不紧不慢的说:

    “再说,出了公主府就会有人盯着我,你以为我坐着轮椅,还能到哪儿去?”

    晒干的香橼要凑近鼻子,才闻得到香味,但泡在水里,那香味很快就会散发出来。

    李奏晚上睡眠不好,太医给了他这个喝香橼水的法子,好在岭南的贡品里总会有新鲜香橼,切片晒干,一年四季都能用来泡水喝。

    他将水递给元枫,问道:“是什么人?竟敢夜闯将军府。”

    “不知道,他差点用绳子勒死我小妹,情急之下,府里的人将他打死了。看他装备身手,应该不是军中之人。”

    裴煊有些出神,他皱着眉,嘴里喃喃道:

    “绿衫白裙……凶手着绿衫白裙,那就还是在那几个小娘子当中,又或者有人故意穿了同样的衣裙,想要嫁祸于她们?不对不对,那凶手又如何算计得到,泱儿被救后会失去记忆?”

    绿衫白裙?

    原来我救的人是她。

    “会不会是小妹自己穿着绿衫白裙,所以她潜意识中出现了这个颜色,其实并非如此?裴煊,你也别放过其他可疑之人,尤其是船主人史家,他的嫌疑不小。”

    “史二郎有那么傻?在自己船上杀人?今天两位小娘子先后落水,我看他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哎!别拿我小妹和你那个为你殉情的表妹比,泱儿没那么多心眼,她是被推下去的。”

    “什么殉情,说这么难听,我没承诺过她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李奏插不上嘴。

    一是因为今日他是见有人落水才下去救人,并未看到推人那一幕,二是因为他前天才刚到洛阳,对这边的人基本不熟。

    其实,就算是在西京长安,李奏熟悉的人也不多。

    若不是裴煊、苏元枫年少求学时,曾在宫学里做了几年陪读郎,他也不会有机会和他们成为好友。

    上辈子自己死于四年后的“甘露之变”,而这两位好友更是死在他之前。

    那时他在长安,朝廷收到的奏报,他半个字都不信。

    今生让他重回到自己被诬陷造反之际,圣上为消除王守澄的怀疑,按照王守澄的要求,将他贬为巢县公,做为与皇兄的交换条件,他获得了离开长安的自由。

    他到东都洛阳,就是为了找到前世他们的死因,他要改变两位表兄,乃至于自己今生的命运。

    前世苏家一父五子战死沙场,他记得那时苏氏有五位郎君之外,并未报家中还有其他兄弟姊妹,难道当年元枫的妹妹已经死于今天这次落水?

    是我的出现,才让这一切发生改变。

    若是如此……也是造化。

    看着眼前认真分析凶手动机的两位表兄,李奏心里泛起阵阵涟漪,长安他是再不愿回去了,十六王府那个囚笼,是他前生噩梦。

    三两位意趣相投好友,三两杯浓淡皆宜好酒,逍遥一生又何如?

    “所以,说了这么多,我们又绕回原点,一无所获。”元枫最后失望的总结道。

    裴煊曲起指关节,在自己额头上敲了敲:

    “明天我让人扩大搜索范围,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能提供线索。苏二去铁铺打听,他回来你也把结果知会我一声。唉!睡觉睡觉,查不到就辞官回家,跟六郎混。”

    李奏一听不禁好笑起来:“怎么突然说出辞官这样的话?姑母那样要强,定不会许你胡闹。”

    元枫哈哈大笑,把刚才裴煊在自己父母跟前立誓的事,绘声绘色的告诉了李奏。

    “原来你对苏家表妹这样上心?以前倒没听你提起。”李奏斜眼笑道。

    “没有的事,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小丫头,别毁人清誉。”裴煊忙辩解道:

    “我是觉得姨母说得对,做为地方官不能保护百姓、为民做主,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回家。”

    “杨太妃那个外甥女对你痴情,都肯为你服毒自杀,你离我妹妹远点,省得哪天莫名其妙被迫害。”

    元枫半开玩笑的说。

    杜芊芊没有人证这个问题,并没有因为她今天的“壮举”消失,不过是将矛盾引到和苏洛泱争男人的“情”字之上,香艳之事总是格外引人注目,她对苏将军和李留守的“仇人”论,反倒被人忽略了。

    连李奏都忍不住为她的果决叫好,这种女子要是真狠毒起来,岂是男人可比?不过,这也看得出,她对裴煊的感情不过如此:

    可以争,也可以利用。

    他忽然想起来,前世正是杜芊芊嫁给了裴煊,虽没听裴煊说过他们夫妻感情如何,但他涉足安王与太子之争,应该就是因她而起。

    他微微点头应和元枫道:

    “不错,杜芊芊仍有疑点,你最好把她查清楚。就算不是她害人,这样跋扈的女子,你若真娶回家,那可要家宅不宁了。”

    “哎?你俩抽什么风?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她?两个疯子!对了苏三,我刚才过来时,踩的一枝树枝折了,明天记得找人锯掉,免得谁再踩到上面摔下来。”

    “除了你我,还有谁敢踩那里?过两年树死了,整棵都要锯掉,现在何必增加它的痛苦。”

    “子非树,安知树之痛?”

    “子非吾,安知吾不知树之痛?”

    李奏笑着摇摇头,这两人从小玩到大,人前都是一副不苟言笑、成熟稳重、堪当重任的样子,背地里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也要辩个不死不休。

    他们都还叽叽呱呱的活着,真好。

    第十一章 接枝

    新生命中的第一道晨曦,照在昨晚临时糊起来的窗户纸上,一个个晃动的阳光印子,随着月桂树枝叶的摆动,在微黄的纸上嘻嘻哈哈的跳舞。

    苏洛泱眼睛盯着窗户纸上那几个光斑,手指搭在自己的脉搏上,心里暗数着跳动次数: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没有钟表看时间,她用的是爷爷教的数脉方法:一呼一吸,四至为息。

    因为同时数脉搏和呼吸有些困难,洛泱就用了做早操的口令,一次呼吸少于四次则慢,多于四次则快。

    快的又分一息之间五次为数脉,六次为促脉,七次为疾脉。这些都是李时珍《濒湖脉学》里记载的,比当下晚了至少七百年。

    反复数了几次,洛泱确定自己身体无恙,反应正常,正如假包换的活在唐代文宗朝东都洛阳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