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前,第三十夜
十年之前,第三十夜 长夜已至。 那注定漫长的夜。 丛林里的嘈杂不是属于任何一种野生动物,是数十人拿着武器悄然移动的声音。 余法坐在床缘,双手交扣垂放在大腿上,月光从他身后那扇窗安静的倾泻,将他宽厚的背脊映的浅浅发光。 紧闭的双眸让耳朵听到的声音更加的清晰,将全世界的声音收入囊中。 时间的脚步被紧紧掐住,秒针小心移动着,就像走快一点就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 大朵的乌云凝聚,往月亮靠近,妄想抹去月光柔和的踪跡。 大片绿地是被写满月色的黑板,但也渐渐的被乌云做成的板擦拭去。 外头的警备队这时有一个男子默不作声的走出草丛。 「尼佩拉!你在干嘛!」他身后的伙伴们着急的用气音喊着他的名字。 「哥!回来!」一个十足年轻的小伙子稍微加大了音量,呼喊着他眼前的金发男子。 名为尼佩拉的男子只是继续摇晃的走着,踏着随时可能跌倒的步伐,右手拿着原本是要作为武器的斧头随着凌乱的脚步挥着。 「哼哼,哼哈哈!」尼佩拉狂颠的扭曲着自己的身体。 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小孩子操弄一般,以着极度不自然的姿态摆弄着四肢, 而这发疯似的行为固然令人恐惧,但— 尼佩拉脸上写满的幸福感才真正令人寒颤。 犹如刚拿到新玩具的孩童、即将被迎娶的新娘,尼佩拉演绎出的喜悦使他的嘴角拉至人体极限,洁白的齿在狂放的笑容底下更加明晰,彷彿此刻的他是一位每日祈祷后终于遇见上帝的基督徒。 演绎,是的,演绎。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眼神里的空泛,比起那些好似触摸的到的欢快,现在的他或许只能被称作在舞台上勉强自己的小丑。 渺小,可悲。 但是所有人这时却一动也不动,除了怕惊动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后来临的狼人之外,更多的是被这个名为尼佩拉的男子震慑。 这个平时乖巧懂事的大男孩,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尼佩拉就这样在眾人目视下走到余法的家门前。 他持续的大笑着,宛如这个世界就是个笑话。 伸出左手,贴上余法家的木门。 天上的云雾彷彿理解了他的号召,竟陡然散去。 「哈哈。」仰天,最后一丝乾笑。 他手中的斧头坠地的瞬间。 满月再次柔软的降临,洒满寧静。 「就是现在。」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甜美的语句。 不多不少,不偏不倚,扩散进所有人耳里。 尼佩拉,月下狼人,降临。 「吼呜!!!」长啸划开所有可以被称为安静的空气,一如上次月圆那样,人类与野兽混杂的声音。 黑色长毛从金发的深处涌出,猛然爆起的肌肉直接撑开衣服,五官渐渐趋于野兽,下顎变的巨大,利牙也从血盆大口中探出,眼睛也被染成血红。 恍神了一瞬,这时所有负责警备的人才意识到,尼佩拉就是狼人。 「上啊!」勒舒斯大吼,所有人立刻从林里窜出,夹杂漫天吼声中一齐衝向尼佩拉。 晚了一步。 尼佩拉撞开猎人家那扇刚修好的木门。 「碰!」木头碎裂所带来的巨响。 狼人却往后一倒。 「上次从背后打中你的左肩,这次从正面被打中的滋味如何啊?畜生?」 余法。 在木门被破坏的一瞬间,余法的子弹与木门被打破的声音混在一起,有意识般穿过木头碎片间的细缝,击中空门大开的狼人。 甚至没有人听出来刚才出现两个声音。 此等神技,唯有余法。 但是狼人并没有就这样倒下,失去平衡的它用手撑了一下地面,立刻将重心往前呈现蹲踞,瞪视着余法。 但是,警备队的眾人已然赶到,拿起手中的武器,往狼人头上砸去。 提问:十隻兔子就能狩猎狮子吗? 答案是:否。 带头的勒舒斯手中的棍棒在正要碰触到狼人的剎那,狼人的身影弓成一道弧形,消失。 狼爪下一瞬出现在一位村民的脸上。 再下一秒,那个村民的脸被压在地面。 飞砂扬起,而那黑色的巨大身影只是再次隐没。 所有人呆若木鸡,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如此巨大的生物可以移动的如此迅速。 连判断狼人是跑走还是躲藏起来的馀裕都没有,就彷彿只有狼人的时间有在流动。 「喀啦。」勒舒斯前方村民的头颅,一百八十度的翻转。 窒息般的处刑,如同愚蠢的国王游戏。 而国王只有一人— 或者该说是一狼。 狼人甚至停下脚步,贪婪的舔着嘴角,而后捏碎人类脆弱的头盖骨。 终于有人发出惨叫,丢下手中的武器开始逃跑,为自己猜想狼人是不是逃跑的想法感到可笑。 不过数秒,已经两人命丧西天。 对于送上眼前的猎物,怎会有逃跑的可能? 勒舒斯大吼:「不要逃跑!落单会更容易被抓到!快回来啊!」 纵使勒舒斯如此的呼喊,却没有任何人愿意回来,所有人都只是四处的逃窜。 狼人再次显露出笑容。 只是这次不再虚假,而是那种真心的、享受的笑。 享受着一场猎物自投罗网的大逃杀。 狼,在面对小型猎物时,会尝试着尽快抓到。而在面对大型猎物时,追逐时间会拉长,以消耗猎物的体力,甚至有一匹狼被记录追踪一头鹿长达二十一公里。 可是狼并不是享受狩猎,而是选择对于它这个物种来说成功率最高的办法。 然而对于只是「突然变身」成狼人的尼佩拉来说,被狩猎的猎物不具备任何食用价值,仅仅是一具死尸。 这也是为什么路恩的尸体并没有被吃乾抹净。 勒舒斯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狼人慢慢的,慢慢地靠近,像是享受杀人的愉悦犯。 接着它用力地朝勒舒斯脚上踢去,骨头碎裂声应声响起,勒舒斯则是被这可怕的力道轰到五米之外。 痛觉是一道道攀爬而上的藤蔓,血管是它绽放的花,绞上心脏。 「呃啊啊啊!」勒舒斯疯狂的哭喊,用手奋力的撑起自己的身体,血跟眼泪似转开的水龙头汩汩流出,含糊的话语混杂着哭腔,用尽全力的拖着断掉的双腿往前移动。 如此窝囊却又拼命的逃亡,或许是狼人所乐见的。 狼人又往勒舒斯的方向往前几步,换来他更加悽惨的尖叫。 「死畜生!有种往我这边来啊!」 所有人都四处逃窜的时候,只有两个人,依然坚强的站在原地,纵使他们双脚正在本能地发抖。 狼人身后另外一人拿着武器颤抖的哭嚎:「从我哥的身体滚出来!」 狼人虎躯一震,低吼着回头看了声音的来源— 杰罗德,一个重情重义的笨蛋大汉;尼佩罗,那是他还是尼佩拉时的弟弟。 狼人竖起全身的毛发,四肢着地,往着尼佩罗狂奔。 但尼佩罗竟也朝狼人的方向走去,甚至放下了武器。 「喂!兄弟,你等等!」杰罗德对尼佩罗呼喊。 但尼佩罗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声嘶力竭地呼喊: 「哥!!!」 狼人的动作冻结在空中。 明明没有歷经濒死,走马灯一般的电影卷轴却在它的意象中拉出。 脑中转瞬闪过千万画面,一些它曾与弟弟孤苦相依照顾重病母亲的画面,或是他们拼命工作赚钱到不小心受伤的画面,它与弟弟用第一份薪水买了一个生日蛋糕给妈妈的画面。 「第一个愿望,希望你们两个可以一起携手度过所有难关。」 「吼,妈!赶快吃蛋糕啦!这是我跟哥用第一份薪水买的喔!」 「对啊妈!赶快吃!是你喜欢的草莓口味喔!」 那些它仍是人类时的画面。 「我是……谁?」尼佩拉的影子跟狼人一时重叠在一起。 它混乱的将双手贴在脸上,重心不稳似的前后摇摆,一如母亲生日那天蛋糕上的烛光。 最终,狼人怔住。 顷刻,余法弹出。 精确穿过狼人的太阳穴。 再次提问:十隻兔子就能狩猎狮子吗? 答案一样是:否。 但是兔子并不会持枪。 「小鬼,做的好。」余法从屋里走出来,拍拍那位名为尼佩罗的少年的肩。 「等等…啊……等。」尼佩罗语无伦次,伸出到一半的手僵持在那,显然让余法攻击他的哥哥并非是他的本意。 「刚刚那畜生在挑衅你们的时候还是一直注意我这边的动向,直到你喊他的时候。」余法明显松了一口气。 「不…不…不要杀他……。」尼佩罗徬徨的抓住了猎人的手臂,像个走失的孩子。 「让开。」不许任何人反驳的语气。 但尼佩罗仍旧紧抓着余法。 此时,狼人本该因为受到致命伤而无法再次起身的身躯,从地上摀着头上的伤口,喘着大气慢慢爬起,传出阵阵虚弱的呜咽。 「呃啊……呃…呜……。」 「滚。老子要去毙了他。」语毕,余法将手中猎枪的弹壳退去,重新装上两发子弹。 就在这刻,狼人狰狞的脸开始变化,下頷退化为更加接近人类的尺寸,而左半侧的脸更是褪成人类的样貌。 它痛苦的哀嚎似乎不是因为伤口,那声音也化作一阵阵掏心掏肺的震动拉扯在所有人耳边。 「我是……我是……尼佩拉?」有半边人脸的他流下了眼泪。 眼泪或许是一种群居生物,携家带眷的将他眼眶里的液体都尽数拉了出来。 「我是尼佩拉啊!!」尼佩拉的声音终于不再带有任何野兽的嗓,是纯粹的人类声线。 「不,你只是隻杀了我妻子的畜生。」 余法的声音冷静地扯开了画面。 余法,已经走到了尼佩拉的身边。 上膛。 开枪。 「呜啊啊啊啊啊!」尼佩罗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与速度,推倒了猎人。 枪也被这少年全力的衝撞而產生了偏差,只击中了狼人的腹部。 「不,准,杀,他!!」尼佩罗抽乾肺里所有的空气,咆啸。 余法不甘示弱,踹开扯着自己的尼佩罗。 「软弱的信念,是无法守护任何东西的!」余法对着阻止自己的尼佩罗大吼。 「我的信念才不软弱!我,要,拯,救,我,哥!」尼佩罗吼了回去。 「即使已经死去了两条人命?」余法暴怒,扯着尼佩罗的衣领。 「我……。」 尼佩罗的嘴型僵住。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软弱!你不是想要拯救任何东西,你只是无法面对失去你哥而已!」 「你给我听好!我的信念,就是要守护所有她希望我可以守护的东西!她喜欢的村庄,她爱着的人们!」 余法用力将尼佩罗推走,尼佩罗无助的跌倒。 这时的尼佩拉,尺寸已经几乎回到人类的大小,而毛发跟爪也几乎恢復。 「你,还有遗言吗?」或许是被尼佩罗的坚持稍微打动,也或许是因为对于眼前这位曾是人类的存民所留有的最后一点善意。 「给我一分鐘就好,让我跟我弟说说话吧。」尼佩罗的神志完全恢復清醒,也知道了自己所做出的那些无法弥补的事情,对于自己会被余法处死居然接受的坦然。 余法默许,尼佩拉也走至弟弟身旁。 「尼佩罗,你还记得那年妈妈生日时她许的愿望吗?」 尼佩罗抬起头,看着他的哥哥。 「第一个愿望,她希望我们两个可以一起携手度过所有难关。」 尼佩拉的眼泪持续落下,但是他却笑着。 「第二个愿望,她希望我们两个都可以找到各自的归属,过着幸福的日子。」 「那时我们还嚷着说不要把愿望都浪费在我们身上,叫妈妈把最后一个愿望留给自己。」 说到这,尼佩拉轻声地笑出来。 「我们母亲真是笨对吧?明明自己都重病在身了却还把愿望都留给我们。」 尼佩罗斗大的泪珠不断落下,已经泣不成声却仍紧紧的抱着他的哥哥。 「后来那个没有说出口的愿望,母亲其实在他重病即将离世的时候悄悄跟我说了喔。」 「第三个愿望,希望我们家三个人可以永远爱着彼此。」 「我爱你,尼佩罗。」 一声枪响。 作为漫长黑夜的句号。 □ 回到十年后的现实,炉火轻轻摇曳,重现着生日那天的烛火。 「故事就到这边。」勒舒斯说完,取出怀中放的酒,一饮而尽。 「我这隻脚,就是在那时后断的,到现在仍会隐隐作痛。也因为这样,在那次事件之后我就辞去了警长一职,然后中央就把你调派过来了。」勒舒斯轻柔的摸着他的膝盖,就像对待一个老友。 「那,尼佩拉现在在哪?」乌鲁密斯对于现在已知的唯一狼人的亲属感到好奇。 「很可惜的是,他在几年前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不过他在去世之前仍然坚持他并不知道他哥哥是狼人。」 乌鲁密斯沉默许久,做了一个简单的答谢之后带着贝德林离开了老警长的家。 月色皎洁,相较昨日的月圆,今天的月稍微脱离了正圆却依旧流淌迷濛的光线。 「下次月圆还要二十九天吗……。」 乌鲁密斯与贝德林的身影,在街道间慢慢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