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饮酒
亥时将至,人影作鸟兽散,各自提灯归家。 燕归问殷晴想去哪,可还想回临水畔看美人唱曲儿。 殷晴红着脸儿,拉过他衣袖,小声道:“燕不恕,我们也去坐船吧。”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望仙台可远眺整座金陵城,灯火辉煌,处处红飞翠舞,而沁水之上,明月之下,时有画舫花船缓缓驶过,其间笙歌阵阵,丝竹悦耳,有人正悠悠弹唱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 借着绿水逶迤,微风鼓浪,传至耳畔。 “如何?”殷晴眼睛闪闪发光,她从小长在雪山里,今日一走江南水乡,也想趁着蝉鸣清风夜,满载明月归。 燕归见她一脸期盼,点头。 两人租下一间干净花船,屏退他人。 燕归想着两人未用晚食,便让殷晴先上船,自个去买些吃食过来。 殷晴性子跳脱,见着水也贪玩起来,脱去鞋袜,坐在舟头,将一双雪白玉足浸入江水,脚上踢着水花,手上摘着莲叶,听着不远处花舫传来的女声吟唱,十指纤纤弄碧波,玩得不亦乐乎。 等到燕归提着食盒回来,正听见少女清脆如铃的笑声。 燕归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嘴角上扬。 殷晴察觉到身后来人,双手捧着一汪清水,回眸,笑逐颜开:“燕归,快来看,我抓到月亮了。” 江面之上依旧漂浮着几场盏晚归的花灯,烛水映照殷晴眼底,她一双乌溜溜的眸子,也如这清波月影,水光粼粼。 燕归走近,只见少女笑容灿若春华,掬水月在手,如献宝般抬起给他看:“你看,是不是月亮被我抓到了。” 少年一低眸,殷晴掬一捧泉水靠近他,一弯朦胧月影,正落在她手心里,随着她抬手动作,那弯明月,也微微荡漾,碎月银花,好不美丽。 “是。”燕归摸摸她的脑袋,难得几分温柔:“真好看啊。” “饿了吗?”燕归带回一只荷叶鸡,一手拨开层层缠绕的荷叶,扯下一个鲜嫩多汁的鸡腿递给她。 一闻着勾人馋虫的香气,她肚子立马咕咕直叫:“吃!” 殷晴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泉水放回江中,好似她当真抓到了“月亮”般。 燕归将少女举动尽数纳入眼底,他轻嗤一句:“不过是个可赏玩的死物,夜夜都能见到,也值得你如此对待?” “怎会一样?”殷晴拍干净手,认真道:“虽说江月年年望相似,可赏月之人,却是不同。” “方才那捧手中月,也只有你我二人见过。”殷晴抿唇一笑,不知想到什么,脸颊爬上红晕,有些羞怯地扑朔眨眼:“那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 “我。”殷晴用手指向自己。 “和你。”又用指尖点了点少年胸膛。 “明白吗?”她固执重复:“才不是夜夜都能见到的。” 少女柔软的手指抚过心口,少年身体一僵,亦心生触动,唇角轻扬。 也罢…这大约就是他与她的不同之处吧,天真傻气…也傻得可爱。 “还真是小看你了,这么伶牙俐齿。”燕归将鸡腿塞进她微张的小口中:“快吃。” “唔唔!”殷晴瞪他一眼:“你想撑死我吗?” 燕归露一口白牙,笑得鲜眉亮眼:“不是怕你饿着?” 殷晴冷哼一下,不理会他,美滋滋地吃起来,她是头一回见用荷叶包裹蒸煮的鸡肉,甚是新鲜,香甜软糯的鸡肉一入口,殷晴眼瞬时一亮:“燕归,你上哪儿买的?” “猜你大约没吃过,随手就买了。如何?喜欢吗?” 殷晴两颊塞得鼓鼓囊囊,赞不绝口:“好吃,真好吃!” 燕归看着她,偏头失笑。 饭后,燕归在前撑棹,殷晴坐于船头,拨开接天蔽月的重重莲叶,两人向着碧江深处,慢慢驶去。 一叶小舟渐渐驶离望仙台,那泠泠琤琤的丝竹之声与琐碎嘈杂的人声,也被沨沨南风吹散,耳畔只剩下燕归银铃轻晃的声响,夹杂着浪卷礁石,浅浅波涛拍舟行。 殷晴回头再看望仙台,暮色苍茫里,灯火亦不真切,依稀间能只看清垂杨影断两岸间,旁得全是一团团弥蒙云烟。 夜深了,江上雾气飘渺,燕归收篙停棹,与殷晴并肩而坐。 他手指灵巧,买荷叶鸡时,顺手在江边折了几根蒲草,如今闲来,便用折来的草,三两下编了个活灵活现的小蝴蝶出来。 少年手指一勾,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绿蝶,落在殷晴手心:“喏,给你。” 不出他所料,殷晴果然欢喜,小小一玩意,捧在手心,竟跟如获至宝般爱不释手:“哇!真是好看,燕归,你怎么还会编这个?” 对上她灿若星子的眼,燕归唇一翘,洋洋得意:“我之前便说过,我会的的东西可多了。” 殷晴顺着他的话往下夸:“是是是,燕少侠能人异士,无所不能。” 燕归一拍她脑袋,冷哼:“少拍马屁了。” 殷晴提着那只小蝴蝶,越看越喜欢,不禁好奇追问:“所以,你为什么会呀?” “若你自幼长在山野间,与毒虫野兽为伴,你也会。”燕归淡淡道,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酒葫芦,慢慢饮上一口,一低眸,见殷晴正直勾勾看着他。 少年一哂:“你看着我做甚?你也想喝?” 殷晴才不是想饮酒,只是听得入神,也不知不觉看他看得入神了…… 见他这么一问,殷晴蓦地说:“我哥哥从不许我饮酒。” 提及兄长,殷晴不由得想起那些年昆仑山寒水冷,终年霜雪覆山头,兄长便极爱饮酒舞剑,年岁尚小时,她也向兄长讨过酒喝。 只是兄长一贯严厉,以她年纪太小,喝酒伤身为由,不准她饮,也断不许师兄师姐们偷偷给她酒喝。 燕归扯了下唇,他极不爱听见她提“殷彧”,眉毛一蹙,冷声道:“想喝便喝,如今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哪还要他管?再说这天高皇帝远,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须顾虑。” “想做什么就什么…” 殷晴喃喃重复着他的话,心潮起伏,她一向听话懂事,从小到大,所做最为叛逆之事,莫过于追随兄长的脚步下山走这一回。 从前以往,她乖乖听兄长师尊安排,却少有人对她说,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殷晴笑笑,重重点头,凑近他的耳朵:“不过,哥哥不让我喝酒这也难不到我,十岁时,我趁着哥哥去练剑,还是悄悄去了他藏酒的地窖,用手指头蘸着尝过一口。” 殷晴脑袋靠在他肩上,小声说着,这样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她就像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且只说与他一人听。 燕归也不打断她,默然听着。 殷晴回忆着那入口辛辣烧喉的味道,她当时连“呸”三声,也不知兄长为何会喜欢?她皱皱鼻子:“可难喝了。” 燕归向她一扬手中酒葫芦,道:“雪地的酒,大多暖身要紧,自然是火辣辣的烈。喏,江南梅子酿,入口清甜,女儿家也能喝,想尝尝吗?” 殷晴想了想,点点头,正准备去接他递来的酒壶:“想——” 字音未落,她手也尚在空中。 少年侧身,五指穿过她的手心,与她十指相扣,一低头,又吻上她的唇,渡来一口浸凉甘甜。 殷晴手心一颤,那只碧绿的小蝴蝶,随风飘摇。 斜月沉沉,碣石潇湘,她的心跳也像今夜的浪潮,起伏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