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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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何家?”黄祺业来过一次,见了何老爷与何夫人。 琴雁柳指着桂花树下写字的两个孩子问他:“你能分清哪个是我哪个是他吗?” “高的是他?” “高的是我。” 那个时候琴雁柳的梨涡还没长出来,因为总不笑。何鸣钟拉着他表弟这表弟那的,拼命想哄他高兴。 “姨妈悄悄跟他说‘你表弟没了母亲,心思敏感,你要多照顾’。我一直把姨妈当我亲身母亲看,我不觉得我没了母亲。”琴雁柳嘴角弯弯,他很喜欢这段往事。 两个小孩说说笑笑逐渐长大,一起读书写字,一起吃饭玩耍。换了乳牙,让下人放上房梁,一个挨一个,整整齐齐码成排,牙与人都亲密无间。 “你看他个子追上我了。”琴雁柳有些激动。 正值少年的何鸣钟血气方刚,学堂里有人欺负琴雁柳,他撸起袖子就跟人打起来。 “后来没人再敢当面欺负我。” 黄祺业问:“背地里呢?” “等等,这你不能看。”琴雁柳慌忙捂住他的眼,“你要是好奇,我说给你听……”他尚未发表意见,琴雁柳也并不是太关心,自言自语在他耳边讲起来:“我得了酒,独饮无趣,半夜来敲他窗户,叫他同去河边烤槐花。没想到……没想到撞见他正快活,丢死人!我问他去不去吃酒,他拉着我说‘表弟,就在屋里吃’,我哪里跑得掉?” 黄祺业的眼睛并没被捂严实,透过指缝,透过花窗,透过纱幔,他都看见了。看见琴雁柳坐在何鸣钟腿间,纤细腰肢款款摆动;看见回头羞涩一吻,嘴皮碰嘴皮,好干净;看见何鸣钟手间掉下一本小册子,画上人如眼前人…… 他睁大了眼,很震惊。随后密密匝匝的嫉妒如蚁群般盘踞他的心。 “后来被下人发现,告了密。姨父把我赶到城东和商号里做事的人一起住,他说是让我学东西,我知道,醒川过两年就要科考,我不能去了。” 黄祺业看向他,他的面上没有悲喜。 “你可怜我?”琴雁柳问。 黄祺业连忙摇头,琴雁柳抓起他的手,一挥袖子来到山里。林深处有竹屋,东侧飞流涓涓,登石台可鸟瞰村落,虫鸣鸟叫不绝于耳,好一清闲所在。 “这是我的屋子。”琴雁柳颇为得意,“我在商号里没待过三天就逃了。逃走后,我当了我娘的遗物,建了这所房子,并且与他偷偷约定一同赴考。论学问我不输他,怎会甘心在商号里做个小伙计?我既要与他相爱,就得有本钱。” 黄祺业又看着他不说话。这双眼究竟还能表现几多情绪,琴雁柳很是好奇。 “你不明白。被扫地出门过,才会懂的。” 何鸣钟来了。他提着一只包袱,步履匆匆,眼里闪着光。走到栅栏边,他喊:“柳郎,柳郎。” 屋里无人应答,他就自己越过栅栏闯空门。 不多时琴雁柳的声音传出:“又是你,偷梦贼!回回扰我清梦。” “谁叫你总白日里睡觉?这两日书温了多少?作了几篇文章?我考你典故你敢不敢答?” “你考。” “好。我问……‘分桃’何解?” “这是什么歪典?没见过,你诌的吧。” “才不是我诌的。”何鸣钟从怀里摸出一枚果子,“所谓‘分桃’,即是……”他一口咬住果子,含糊其辞不知所言,看动作是要喂给柳郎。黄秀才在远处看得羞赧不已,这个何公子太不正经! 那边两人情浓,闹着闹着吻到一起,半个果子在嘴里推来推去,二钱果肉吃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骗子,说‘分桃’竟用杏来诳我。”琴雁柳偏过头,目中水波点点,满面桃花色。 “路上只遇见了野杏。特地摘给你尝尝的,甜么?” “甜。下回来多摘两个。”琴雁柳吐出核,丢到窗外,“但愿在我门口落下根,就有吃不完的果子了。这不比你的浑话实在?” 何鸣钟闻言甚是惊讶,问:“你真不知道?” “谁知道这些!”琴雁柳推开他,背过身去,耳朵都烫红了。 “那我讲与你听……” 黄祺业自觉紧闭双眼、堵住耳朵。 琴雁柳哄他睁眼看,拉他的手叫他听,他便闭得更紧、堵得更严。 他们一个呼“柳郎”,一个唤“醒川”,此起彼伏、情真意切。轩窗不闭,幕帘不掩,草虫有灵看端详,日月昭昭鉴云雨,一笔搅乱砚池墨,双箸架在青山间,画的是“幽雨春景图”,叫黄祺业如何敢看,如何敢听?他只觉得一杯白水真情泼在了染坊里,恨不能从头来过。 “呵呵呵,你竟看都不敢看!我高估你了。”柳郎绕到他身前,“算了,我告诉你之后的事……” 傍晚,何鸣钟离开。琴雁柳劝他勿要来得太勤被发现,他回:“当然、当然。” 琴雁柳去打水,有一小贩路过,问他进到镇子里还有多远。琴雁柳给他指近路说明,又分了茶给他喝。 小贩是卖布的,喝完茶,从背篓里拿出一件喜服,说无以为报,将喜服送与他。此举属实怪异,琴雁柳当然不受。小贩道:“此裙有大功效,能保人虽死犹生,阴间鬼不收,阳间法不管。” 琴雁柳固然不信,赶他走。 小贩又言:“总要报答你。你说个愿望,我替你实现。” 琴雁柳怕他纠缠,指着屋旁的飞瀑道:“我要这水逆流,到来处去。” “我只许你一个愿望,你想好……” “就是这个。”琴雁柳不耐烦。 小贩只得走到飞瀑边,捡起枯藤轻轻抽了流水三下。顷刻间顺水逆流,一条水晶帘飞入天际,渗进云里,不多时下起雨来。 雨水打在琴雁柳脸上,他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琴小公子,你若还要许愿,进镇子往东边走,打听卖布的渡部,我只待两天。” 黄秀才已认出这小贩,忙问琴雁柳:“你还是求他帮忙了是吗?” 到此,琴雁柳不再有心情同他玩笑,喜色与傲气也尽数消失,只余满腔愤恨。他的身子在颤抖,神色中有惧怕。他拉着黄祺业转到卖布郎门前。 “我说我要世人承认我与醒川如承认寻常夫妇,他说代价太大,不做;我又说只要能让我与醒川厮守终生就好,他说除非我待他作丈夫,侍奉十年,我不依;我再退一步,说无论我二人未来如何,只求陪伴彼此身边,他说这个容易,不必十年,一夜便可换。” “你换了……”黄祺业对上屋内琴雁柳的视线——那个琴雁柳正失神地望向窗外。他在想什么,一会儿浅浅地笑,一会儿目光又跌进屋内闷闷地哭。 “我换了。”琴雁柳咬牙切齿,“临走时他说他喜欢我,所以把喜服送给我。他说‘万一派上用场’,我信了他口中的‘万一’,现在才知道,这是必然!”琴雁柳贴黄祺业很近,问:“他也来找你了是吗?不能信!不能信!他是在下饵钓鱼吃肉,见我今日,便知你的明日!” 琴雁柳眼中黑雾渐起,黄祺业吓得连连后退,坐在地上点头。 又回林中屋,琴雁柳光着身子被人捉起来。原来是何家找上门要人,看琴雁柳浑身淫迹便知何鸣钟定是宿在他这里。 “他常往外跑,姨父姨母早起疑心,所以给他说了亲事,他不依,跑到我这里来,说要与我浪迹天涯。”琴雁柳说到这里真觉得很好笑,连连讥讽,“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我才被他干昏在床上,又被他父母光着身子捉起来,我真是立刻就想死。” “他……他给你摘杏去了。”黄祺业指向后方林子,何鸣钟兜着杏慢悠悠走来。 那边何家人突然骚动。只见一袭红影冲过来,黄祺业被奔来的红影对穿,周身一震,何家人丁紧追,他来不及挪脚,琴雁柳顺势扯了他一把。 “往哪里去?” “悬崖!” 这两日雨淅淅沥沥一直在下,时大时小,不知不觉已淹了好几处低洼的田地。倒时令的雨叫人苦不堪言,此事好像不归天管,不归地辖。岂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盆洪水已聚在山坳…… “柳郎……停步,停步……”何鸣钟追上来,家丁把他按到,将他双手五花大绑。 “我这才知道,原来不止他有亲事,我也被说了婚。姨妈亲手把我从我爹手里捞出来,怎么能狠心又把我推回去?”琴雁柳面朝黄祺业,眼前人与悬崖边的人重叠,“此裙能保人虽死犹生,阴间鬼不收,阳间法不管。” “……不就是孤魂野鬼?” “我做了鬼才知道啊!原来就是孤魂野鬼!飘荡在虚无境,无人问津。” “除非有人招魂……” “对,除非有人招魂!” 黄祺业想起那封信,何公子叫他寄给“柳郎”又无地址的信。 “他的病也非因我而起,他是为了与我团圆,染上病,叫上人装神弄鬼,躲到这里来。哈哈哈这应是渡部的主意!那两个蠢和尚就是搭在何鸣钟与渡部之间的桥,拿命赚钱花,愚蠢、愚蠢!” “庙是何家出钱修的,那都不叫庙,你真正见过里面有神像佛像吗?那是他预备的风流窝。和尚也是假的。他让你备香烛不是给庙里用,是给我点。那莲花坠子你见过,我尸骨无存,便只好用乳牙。从他来这里的那天起,他所做的都只为一件事——给我招魂。我与你母亲无冤无仇,为何吓她?只因她喝的药,是用烧信引的火煮的。而刚好那一魂,是我最凶的一魂。” 黄祺业呆若木鸡。 “他重情重义?他带我来,如今又要送我走,参考的都只是他自己的良心。从我跳下悬崖的那刻起,我在他心里就已经死了,我要怎样他何曾听过?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自我慰藉,让他自己心里好过一些。就像他现在说为了你、保全你,如何如何……不是他阴差阳错害死你母亲,你以为……” “够了!!”黄祺业捧住脑袋,十指抠进发间,瞳孔颤抖,看也不敢看琴雁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