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下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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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春暖得很早。午间的草甸被太阳晒得温温热热,三五个小孩光着脚赶鸭子往溪边走,突然听见对岸的林子里远远传来吹吹打打的动静。 “嫁新娘了!嫁新娘了!”孩子们闹起来,跑到岸边痴痴地盼花轿快从林子里出来。 锣鼓敲得鸟惊飞,唢呐调子高昂,鸭子扑翅叫唤,全从河里被吓上来。 一抹红从林里摇出来,慢慢悠悠。八位轿夫个个莽汉,步子却如闺中小姐那样扭捏小心,媒婆笑着催他们加快脚程,眉头里却浸满了汗。 吹打的班子见了水便停下来。媒婆不高兴了,摇着手绢喊:“谁让停的!都吹起来!蹚过去接着赶路,时辰不早了!” 一个小孩高声问:“你是哪家的小姐嫁到我们这里来?” “镇上何家的。”媒婆代答。 又一个小孩又问:“你的新郎官是谁?” “黄秀才。”还是媒婆代答。 “是你嫁还是她嫁啊?我问她相公,你答得起劲!不害臊的老婆子!”岸边的孩子全笑起来,吵吵嚷嚷戏谑起媒婆。 媒婆被黄毛小儿煞了威风,气得要大骂。 轿子门帘打开一条缝,“莫与孩子置气,快走吧。”轿中人讲完便咳嗽起来,他的咳与他的话语一样轻轻缓缓,像村头阿姐唱的调子般动听。 “你是男的,是新郎官?” “新郎官不骑马,坐什么轿子?” “你真是要嫁给黄秀才?” 小孩们追着轿子问了一路,直追到黄秀才家门口,见他家喜宴都没摆,失望地冲穿着喜服的黄秀才做鬼脸。 “别人娶老婆,你娶个新郎官,没脸,没脸!” 黄秀才理也懒得理,垮着脸,如丧考妣。 几个小孩在不远处站成一排,直勾勾盯着轿子里即将下来的人。镇上何家是大土绅,“新娘子”婚服一定气派,不知有多好看…… 何鸣钟被媒婆搀着下轿来,手上的帕子一直捂着嘴咳个不停,孩子们只看到了他苍白的皮肤,连眉眼都没看清就被黄秀才接过去搀进了屋。 他应该是嫁得很急,何家这样的门第,连身像样的婚服也没让他穿上,袍面一片绣花也找不见,像是连夜缝制的。 大门关上,几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意兴阑珊,又返回河边去。 黄秀才攀上何家高枝的事转眼间就人尽皆知了。他邻家的婶子睡得轻,夜里被那痨鬼何公子常常咳醒,白天就拐着弯把气撒在黄秀才身上。 没几日黄秀才受不了了,把丫鬟留在家里照顾他老娘,自己背着何公子住到河边的小庙里去。可怜何公子金贵之躯受这种苦,竟然没有一句怨言。 那天小孩们看清了何公子的样貌。他俊得很,但眼窝深、面相苦,眉目之间显着凶。孩子们吓着了,没一个敢像他刚嫁过来那天一样去跟他说话。 何公子身子骨很大,但病怏怏的瘦,黄秀才背着他像背了个纸娃娃。 走到小庙门口,何公子拍拍黄秀才的肩膀,问他:“我让你备的东西备了吗?” 黄秀才放下他,从袖子里拿出香烛递过去,回:“只买到了这些。” 何公子蹙眉不满,但还是点头应答:“那就这样吧。” 黄秀才叩门,一名小和尚出来相迎。庙里另外还有个老和尚,何公子以后在这里的衣食起居依旧是由黄秀才每日来负责,庙里腾不出人手。 将何公子安顿好,黄秀才把自己打地铺用的被褥塞进柜子。 “咳咳……你过来。”黄秀才放下手里的活,到何公子身边,“我们在此叨扰,把这个放进功德箱里。” 那是一柄小小的金如意,黄秀才没想到何公子居然因此拿出陪嫁,紧张得直结巴:“你……你……不必、我……” “拿去吧。既已是夫妻,就不分你的我的。” 黄秀才拿到手里,心中惭愧。想何公子进门之日,洞房花烛夜他连新床都没沾过,对人避之不及…… “我今后会对你好的。”黄秀才拿着金如意匆匆跑出去。 何公子仍咳得厉害,愁眉深锁。他把怀里揣的荷包拿出来,偷偷放在枕头下。 数数日子,他想,快了,快了…… 黄秀才借庙里的灶台做了些饭菜,自己囫囵吃罢,何公子的那份温度凉得正好。 他走得匆匆,来得也匆匆,何公子远远就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即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 “你怎么起身了?”黄秀才放下饭菜,连忙去搀他。 何公子摆手,自己在桌边坐下。 “你温书去吧。”何公子自己拿起碗筷,表明毋需伺候。 黄秀才拿出书来,也在桌边坐下。筷子碰撞轻轻响,纸页翻篇簌簌过,各自无言,却又似交谈。何公子吃罢,黄秀才动手收拾,突然碰了人家的手。何公子躲开,黄秀才面上挂不住。 “怎么吃了饭手还这样冷?” “是这样。我就是比常人要冰。”他说话这会儿又很好了,半天没见一声咳。黄秀才守着他吃饭,就是怕他咳起来呛着自己。方才看书他哪看进半个字,余光一直瞟着何公子夹菜的手,好似润玉竹枝。 晚间睡觉时,黄秀才坐在床脚吞吞吐吐。何公子还以为白天偶生暧昧,他动了行房的心思,脱口而出:“住持是看在我这身子的份上才让我们住进来的。否则寻常夫妻哪能在庙里共宿?” 黄秀才听他这样说,“噌”地站起来,慌得满头大汗,连连解释什么“庙中太冷不容易睡暖”、“你病重体寒”、“今夜下雨更凉了”……半天才讲到正题,“我为你焐脚,想来你会睡得好些。” 何公子听明白了,沉吟片刻,将被子掀开,“我们一人睡一头,好借暖。” “啊……好。”黄秀才吹了灯躺进去,胸中心跳如擂鼓。 他有些羞怯,试探着把身体靠近何公子的脚。何公子一动不动,他也不敢动,就这样靠着,糊里糊涂就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