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盛开的蓝花
“我梦见我爹了,哦,不对,他不让我这么叫他,我梦见‘上任阿姑’了。”阿姑扯着刘平顺的衣服擦了擦眼泪,声音里带着哭腔,“他走得好快啊,我在后面一直叫他,他根本不看我,也不等我,就那么一个劲儿的往前走。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面。然后终于愿意转身给我瞧个正脸了。他看着我,抱着个小孩子冲我笑,雾气突然就翻涌起来了。我想要过去,但是就跟隔着个什么东西一样,怎么也过不去,他冲我挥手,让我走,然后,然后我就醒了。” “你太想他了。”刘平顺捏着袖子一角让阿姑擤擤鼻涕。 房间中的黑暗像是安静雌伏的小兽毛茸茸的,外面的一轮月亮散发着银色的柔和的光,阿姑坐起身来,缩在床帐一角,刘平顺搂着他,安抚一般顺着他披散在肩的长发。 “我真的很想他。”阿姑抽着鼻涕把头埋在了刘平顺的肩膀上,刘平顺把他的腿搬过来,像是在抱一个小宝宝一样,把他整个人团进自己怀里。 他们很久之前就开始住在了一处,要真细细想来,那应该是初夏时候的事情了。 一开始刘平顺并不敢在人前与他的娘娘有什么过多的接触,他觉得娘娘这样一个天仙一般的人儿,要是总是和他呆在一处会降低了他的身份。 但是阿姑并不这样想,甚至因为他总是不在人前和他有过多交际而难过得跟他闹了好几次脾气。虽然现在他也总是寡言少语,但是和之前比总算是有所进步。 夏天的晚上,阿姑总爱赖在刘平顺有着凉棚的小院子里乘凉,聊一些不着边际的但是两个人都很感兴趣的话题,一呆就到了深夜。 待时间晚到牵牛花都蠢蠢欲动准备着盛开,晚到月亮悄悄滑落到了地平线的边缘,晚到露水凝结成水晶,晚到不能再晚后,刘平顺总是会拿着一件薄外套站在他旁边,很沉默的等他,以示他一定要送他回去的决心。 阿姑也总是会冲他撒娇,哥哥长哥哥短的胡叫一气,然后等红色从那人的脸颊蔓延到了脖子,再把手往他的胳膊上一缠。 等这一切前奏都做完,他就知道,今天又能合理留宿了。 虽然忘记了究竟是什么时候刘平顺开始在阿姑的房子里留宿,但是那一天无疑是一个标志性的开端,他们的感情也因此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刘平顺终于能够在人前大大方方的袒露“我就是跟他要好”的信息。 这个信息是不寻常的,就如同丛叔是不寻常的,昌叔也是不寻常的一样。 “……丛叔也算是高寿了,别太难过了。”相对于没怎么见过生老病死的阿姑来说,在外面长大的刘平顺心理素质要比他好得太多。谁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前一天见过的人还会不会能在今天继续见面打招呼呢,“死亡并不是分别。” 阿姑的头转了个方向,道:“丛叔是不一样的。虽然昌叔才是‘赞莆’,也就是‘唯一爱人’的意思,但是丛叔也是不一样的。他很早很早很早之前就在这里了,早到那时候甚至我爹,不,阿姑,阿姑才刚刚是阿姑。” “他为什么不让你叫他阿爹?”这个疑问在他的心里埋藏很久了,“我一直以为是你叫‘阿姑’,原来不是吗?” “不是的,这只不过是一个,一个……代号?类似于代号这种的东西吧,就像是你爹是你爹,但是未来以后你也会是‘爹’,你的孩子以后也会是谁的爹爹,这种意思。” “我不会有孩子的。” 能跟你在一起就已经用光了我三世的福气,我怎么还敢奢望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刘平顺说话的声音不大,但眼神却很坚定。 “嗯?啊,哦,要不要的吧,孩子这东西……”阿姑没有外面那种传宗接代的观念,所以并没有觉得这句话背后的决心与爱意,确实嘛,他想,孩子这东西好烦的,这么多小达禄还不够忙的吗? “……所以说他其实是有名字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只许我叫他‘阿姑’,我一开始也以为这就是他名字。以前小时候不懂事,想偷偷跑出去玩儿,这边的地形诡谲,那时候我还没学过阵法排布和山脉走向,差点迷失在山谷里。等后来他找到我的时候,我简直被吓坏了,学着人家的样子爹爹爹爹的喊一气,他当时像是没反应过来,但是后来打我的时候差点没把笤帚抽断。” 刘平顺皱眉,这什么规矩,称呼创造出来的不就让人叫的吗:“为什么要这样,叫个爹爹又怎么了,你还那么小,何至于此?” “我也不知道……他没说过,可能是怕我有什么太多的念想?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只需叫他阿姑就对了,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阿姑呼出的气热热的,在刘平顺的脖子上凝结出了一片水雾,湿漉漉的一片,分不清是泪水还是什么:“就像是,我一直觉得,丛叔的年纪实在是比阿姑大太多了,我想过他会不会是上上任阿姑的达禄,啊,就是我‘阿爷’?你们是这么叫吧?阿爹的阿爹是阿爷吧?啊,对,那就是了。” “我一直怀疑他会不会是我阿爷的达禄,因为这样的话年纪才对的上的嘛。你看,一般送进来的达禄都是小孩子,哪儿会有长大了的人被送进来呀,你这都算是最最最大的了,也不过比我小一点而已,怎么可能那人的达禄比他还大了那么好些。 “我有问过他啊,但是他说自己是‘阿姑的达禄’,但是所有阿姑都叫阿姑啊,谁知道他究竟说的是哪个阿姑?” 刘平顺简直要被他左一个阿姑右一个阿姑给弄昏了:“……所以说,其实都叫阿姑还是为了迷惑人心?” 阿姑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这种迷惑人心有什么意义,就是为了逗你玩?毫无意义啊。我是觉得,这样叫的原因是为了,为了能让未亡人不要太难过吧……” “啊?”刘平顺更加迷茫了,但是阿姑没有解释更多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刘平顺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道:“那也就是说,其实你还有一个名字?在你继承‘阿姑’这个名字之前?” “有。”阿姑揉了揉眼睛,“有一个。” “那……” 阿姑打断他的话:“但是我不准备告诉你。” 就像是那人没有告诉过自己他的名字,没有让他叫过阿爹一样,可能只有这样,才会在离开的时候不那样难过吧。 永远都有着阿姑的存在,你爱的人其实没有离开。 “丛叔最后的愿望就是把他葬在谷外。”阿姑喃喃道,“其实要是按照一贯的传承来讲,其实丛叔也应该是你们村子的人吧?” “照理说,是的。” “我要把他带出去。”阿姑道。 “我得把他带出去。” 再带上一些盛开的蓝花。 刘平顺有自己的私心,他没说话。 阿姑平复好了心情,他滑到被子里,带着点情绪地说:“祭祀的时候,我跟那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方便的时候给我带个信儿。那路那么难走,我还一直想着好好理出来呢,结果他就给我托了这么个梦来?给我讲故事让我不要忘本?然后跑的贼快证明自己腿脚好?那我看这路也不必修了,反正他能跑的那么老快。” “哎。”刘平顺轻轻拍他,“哪儿有这么说自己爹爹的。” “本来就是……!”阿姑愤愤不平,“你是没见在我梦里他那个样……诶你用哪只手打的我?不会是我擤鼻涕那只吧?” “……”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顺子,不会吧,”阿姑立马窜到床脚,离他远远的,“你变了,顺子,你变了,你都不爱干净了。” “……”到底是谁的鼻涕啊。刘平顺不做声的默默脱衣服。 阿姑躺在枕头上,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看着上方在黑暗中看不清晰的纹样,转着左手上那一串珠子,似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突然道:“哎,我问你,沈家还好吗?” “沈家?什么沈家?”脱光了的刘平顺躺下来,冲阿姑伸手,阿姑自觉地滚进了他怀里。 “就那个最大的沈家啊,那个地主。” “地主?”刘平顺想了半天,“现在大家都差不多,哪儿还有地主?要真说起来的话,十几年前的话,地主应该是我家吧……” “嗯?”这和那人小时候给自己讲得故事怎么不一样啊,“外面不是沈家村?” 刘平顺比他还迷惑:“‘沈家村’?哪儿来的沈家村?外面是大福村啊,村子里就没有姓沈的。” “啊?” “我爷说,因为挨着山神娘娘的洞府,我们村是受娘娘看顾的,是有大福气的,所以就叫大福村。” “啊——这样啊……” 过了好一会儿,刘平顺马上就要沉浸在睡梦之中了,突然听见旁边那人说话。 “……真不是沈家村,没有姓沈的?” “真的没有。自打我记事儿起,从没见过姓沈的。别说我们村没有,河对面的东桥头村也没有……” 阿姑盯着床帐的花纹,像是能从上面盯出个通向什么地方的洞来。 夜深了,再没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