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成王

    从这一天起，宋玉与宋予知之间的氛围变得与以往不太一样。

    有时候黏黏糊糊的，像是彼此之间牵扯着无数根湿漉漉的纽带，一举一动都会吸引来对方悄然的注目。有时候又轻飘飘的，像是晴空下柔软的风，相处时自然随和，动作间愈发默契，无声地流露出某种隐隐的亲密。

    而这种奇妙的氛围，在宋予知带宋玉回了太极宫、给宋玉找出了他珍藏多年的那封信件的时候，就几乎达到了一个小的顶峰。

    宋玉坐在梨木榻上，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张泛黄的信纸。在看见自己熟悉的笔迹和信纸边染上的几块陈旧血迹时，他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宋予知坐在了他身侧，虚虚地揽住了他，就像是从旁展开的一个拥抱。

    “三哥，你给我讲讲你在西北那边的生活吧。”宋玉将信纸贴在了自己的心口，眼底泛起的光像是碧海里闪烁的明珠，“一定很辛苦……怎么忍受得了那五年呢？”

    宋予知一向锐利的眉眼软和下来。他对宋玉微微地笑道：“其实还好。去了西北，反而更自由了些。虽然偶尔有些寂寥，但……”他伸出一指，隔着薄薄的信纸，在宋玉的胸口轻点了一下，“每每翻出这封信，朕便觉得自己是被关心着的，对接下来的日子也就有了期待。”

    宋玉破涕而笑：“三哥这是安慰我呢。”

    “不是安慰。”宋予知答，“朕说的是真的。”

    这头两兄弟亲密地交谈，另一头等着的宫人反而是先急了。老秦看了看天色，有点着急地向潘池提起：“潘公公，这时候也不早了，按规矩来说，殿下不应在陛下的宫里久留，该回自个儿的宫殿了。您看，要不……？”

    潘池瞪他一眼，压着声音道：“秦公公，您这就太迂腐了。陛下肯定是在与兰王殿下商量重要的事儿呢，耽搁一会儿有什么的？就算是留一晚上那也是无事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不都得听陛下的么？”

    老秦扯出勉强的笑来，只好应着是。

    在老秦没看见的地方，潘池拿过帕子擦了擦自己额边冒出的汗。他这话说得有点大胆了，但比起说这些话，拦下老秦才更重要一些。他敢肯定，若是他们现在敢进去向皇帝提这些“规矩”，他潘池怕不是第一个就要往下给挪挪位置。

    话又说回来，这老秦，怎么就没点眼力见呢？

    潘池有点心酸又有点感慨地叹了口气。

    不过有时候，不知情……倒也是件好事儿。

    潘池是个人精。虽说是个太监，没有享受过情情爱爱，却也对这些情绪敏感得很。在察觉到宋予知的转变后，他再看着这二位相处，时常看得心惊肉跳的，心想这两位主子能不能注意着点。

    但有时候，他又有种诡异的欣慰感。他自很早以前就认了宋予知为主，为对方做事，也算是一路看着这位皇帝登顶的老人了。他当然知道这些年来新皇的不容易，因此也时常感慨对方身边没有知心人陪伴。如今察觉到新皇的心思，虽然他不太理解，但又觉得只要陛下喜欢就好。更何况兰王殿下芝兰玉树，与陛下在一起看着也很是般配。

    不过现下，这两位主子之间的窗户纸还没捅破，他这做下人的也没胆子去掺和什么，只能安静地等待着，顺便还打点掩护。

    果真是如潘池所料，这天晚上宋玉在太极宫留了宿。宋予知踏出寝殿对他们淡淡地吩咐了几句，又转身大步地回去看宋玉。

    潘池瞥见老秦一副震惊得不行的模样，暗中撇撇嘴想，这是天大的殊荣，别人摊上了高兴都来不及，这老秦做甚这副表情？要知道，这可是新皇登基以来，第一次有人能在太极宫留一晚呐！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指不定有多轰动。

    不过想着皇帝的吩咐，潘池还是收敛了神色，让老秦他们先回云晟宫去。饶是不放心，潘池又提醒了好几句，派人去各处都敲打敲打，让底下人闭了嘴，保管这兰王留宿的消息飞不出太极宫以外，这才安下心来。

    宋予知轻手轻脚地回了寝殿，掀起纱帘，看着里头睡得像只蜷缩的猫儿似的宋玉。他稍稍俯下身去，给宋玉脱了靴，又给宋玉盖好软被，这才到边儿上拿了宫人端来的东西简单洗漱一番。

    随后，他屏退了宫人，只留了潘池说了几句话，又让潘池也退了出去。

    他脱下外袍，留着里衣，在宋玉的身侧躺了下来。

    尽管宋玉的身体已大好，但之前撞了头留下的后遗症还是存在的，比如易疲易困，有时还有些嗜睡。

    而宋玉这几天忙着认大臣，理关系，又跟着他补了不少知识，白日里已经耗费不少心神。宋予知便是想着这点，才在宋玉与他聊到后头，露出了有些疲惫的姿态的时候，说：“你就在这休息罢。”

    宋玉愣了一下，赶紧摇头：“这，这哪行呢……”

    宋予知轻笑一声：“时辰还没到，你且睡一会儿，到点儿了朕再把你喊起来。”

    得了三哥的保证，宋玉又是心动又是犹豫地看了他一阵，动作小心地把那封信重新给收好，终于抵不过沉沉的倦意，乖乖地靠在他身边，在梨木榻上闭了眼睛安静地休憩。

    确定宋玉睡熟了，宋予知轻轻把他从榻上抱起来，放到了寝殿的龙床上。

    至于叫醒，当然是不会叫醒的。

    一是想着让宋玉好好睡个觉，别来回折腾一番；二则的确是出自于他自个儿的私心，想要与宋玉更亲近些。从他意识到他自己对宋玉有了超脱于兄弟之间的感情的时候，他就知道回不去了。

    几十年来第一次这么心动，宋予知实在是不忍心放弃。而他的性子让他做不来强取豪夺之类的事。他更想要的是两情相悦的自然与温馨。面对现在懵懵懂懂的宋玉，他也着实有些无措，只能想着一步一步慢慢来吧，至少先把人留住，或许总有一天……

    宋予知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在自己喜爱的对象身边待着这么久，哪有人会不想要更亲近一点呢？但他不敢轻易碰宋玉。所以，能和对方像现在这样躺在一起休息，他的心里就已经感觉很愉快了。

    在沉沉的夜色之中，他借着外头投进来的月光，伸出手来把从宋玉胸口滑下去的被角给提上去，又小心地掖了掖。

    确定被子不会再被扯掉之后，他对着宋玉轻声地说了一句：“做个好梦。”

    宋玉睡得早，第二天清晨醒得也比宋予知早一些。他睁开眼看见宋予知沉睡着的英俊面容时，惊得差点忘记呼吸。

    而后，惊讶、窃喜、还有几丝说不清的羞涩齐齐涌上心头。他小心地凑近了点儿，专注地看着他三哥的脸，回想起昨晚被哄着入睡前的画面，还有现下的情况……老实说，睡龙床他是有一点怕的，但一旦看见宋予知，他的心又很快地安定下来。

    三哥……三哥对他怎么这么好呢。

    宋玉感觉到自己脸上又开始热了。

    对方那如剑锋一般的浓眉，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颜色均匀的薄唇，以及贴在他身边的，温热的、充满力量的身体……这么近的距离，和这样同床共枕的亲密姿态，无一不让宋玉的心头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似的，有些痒，又有些烫，一时间都有些不知该做什么了。

    因为太开心了。

    宋玉的呼吸有些乱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宋予知的脸，而后很是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把白皙的脸蛋埋到被子里，好像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变化。

    半晌，一只大手从锦被里伸出来，轻轻揉了揉宋玉的头发。

    随后，他的耳边响起宋予知带笑的声音：“该起了。”

    ……所以对方之前果然已经醒了吧？！

    宋玉含羞带怯地朝宋予知那儿看了一眼，瞥见对方眼中淡淡的笑意时，宋玉的脸更红了，整个人都躲到被子里面，不敢见人。

    等到潘池带着宫人端来洗漱的东西，宋玉这才从被子里钻出来，由着宫人给他把衣袍穿好，低头漱了口、擦了脸，终于缓过劲来。

    宋予知这时已经换上了朝服，见他走出来，开口温声地问：“今日要和朕一同上朝么？”

    宋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算了，再……再过一阵子吧。”

    他对上朝的这些事并不熟悉，心里到底还是没什么底的。

    宋予知也不逼他，见他不想去早朝，便对宫人吩咐几句，又朝宋玉说：“那你先用早膳，不用等朕。吃完后……”

    宋玉很主动地说：“我去御书房等三哥！”

    宋予知顿了一下，随后微笑着点了点头，答：“好。”

    宋玉吃了早饭，在御书房的小阁里坐着，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过了有半个时辰，宋予知也带着人来了御书房。简单吃了些粥和点心之后，宋予知便让宫人撤了膳具，批阅起折子来。

    宋玉忍不住再一次感慨起做皇帝的辛苦。

    结果他这感慨还没过多久，有一位羽林卫顾不得礼数、步伐匆忙地赶来，半跪下身，朝宋予知道：“陛下！天牢那边出了事！是成王——”

    一听到是与许久没有提起的成王相关的事，宋玉的好奇心也被吊起来了。他吞下塞入口中的葡萄，眼巴巴地朝着羽林卫的方向看。

    宋予知的脸色却不怎么好：“他做了什么？”

    “成王妃念着旧情去牢中探望他，他……他却挟持了王妃娘娘。现下正僵持着，他提了要求，说是要兰——”羽林卫的余光瞥见了旁边的宋玉，声音一抖，吓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兰王殿下……”怎么会在御书房？

    宋玉听着前头的话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心想这羽林卫怎么回事：“不用叫我，你先把后头的话说清楚。”

    宋予知却啪地一声用力合上手里的折子，冷冷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朕知道了。让梁铮、左迁余他们带人过去，尽力救下成王妃。但其他的……他想都别想！”

    看着这些人开始忙碌，宋玉困惑得不行。他不明白宋予知怎么就知道了，又怎么下这样的命令，明明那羽林卫都没把话说完啊。

    他求助似的看向站起身来、面色黑得几乎能滴出墨来的宋予知：“三哥……”

    宋予知听见他的呼唤，闭了闭眼，用力地呼吸几下，让自己的情绪缓一缓，这才对他说：“没事，你别担心。成王妃的事情，他们会解决好的。”

    “不是……”宋玉有些犹豫地看了看他，说，“他刚才说过，成王提了要求……”

    宋予知说：“不必理会。成王如今是阶下之囚，没有资格谈条件。”

    宋玉明显感觉得到宋予知的火气不小。可若说是成王劫持发妻这样的事情，应该也不至于让宋予知这么生气。那么，这就与成王的那个未知的要求有关？

    会是什么呢……

    宋玉抬臂托着下巴，苦恼地思索起来。

    忽地，他的脑中迅速地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

    “不会吧……”宋玉低声喃喃。

    宋予知微微蹙眉，朝宋玉这边走来：“你说什么？”

    却见宋玉猛地一下仰起脸来，直直地对着宋予知的棕褐色的眼眸，轻声问：“三哥，成王的要求，是与我有关么？”

    宋予知的面色微变：“胡说。”他又放缓了声音，“这都是些小事，你就在这儿继续看书，休息会儿。一会儿朕过去一趟，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宋玉见他这样反应，却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三哥，既然与我有关，就让我陪你一起过去罢！成王妃还在他手上，如果能谈妥把她平安救下，总比靠武力搏斗来得好些。毕竟成王一向心狠手辣，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不可以。”宋予知自从确定了成王对宋玉的心思之后，就对让他们相见这件事非常抗拒，“如你所言，成王绝非良善之辈。等你去了，他要是想要对你动手，又该怎么办？朕……”

    “三哥，听我说。”宋玉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了宋予知的一只手，脸上微微带笑，努力地想要安慰对方，“你别担心我，好吗？我又不会与成王直接接触，只不过是去露个面，忽悠几句。他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隔着牢房就对我做什么。而且我这一去，说不定还能试探一番，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宋予知还是拒绝。

    直把宋玉说得口干舌燥，后来都抛下脸，朝宋予知撒起娇来，宋予知终于肯点头了。

    但宋予知还是提前给他说了不少得注意的点，这才派人赶去天牢那边提前准备。

    等他们坐着步辇来到天牢处，就见梁铮已经带着羽林卫在等着了。见他俩下来，梁铮先是不着痕迹地望了宋玉一眼，而后向宋予知道：“陛下，成王先前要求让兰王殿下一个人进去，换王妃出来。”

    宋予知冷笑：“荒谬！”

    宋玉也不想自己单独面对成王，但又想着成王妃在里面不知什么个情况，他实在有些担心，于是扯了扯宋予知的袖子，道：“三哥，要不，让我带个侍卫进去？”

    宋予知沉默一阵，却说：“你等一会儿。”

    随后宋予知便绕到了步辇的另一头，招来了几个宋玉认不得的宫人和侍卫，低声说了些什么。

    等过了好一阵，宋玉便瞧见一个身形与他三哥相仿，但着一身侍卫的黑衣、脸也异常平淡的男人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宋玉有些怀疑地、不敢置信地道：“三……”

    对方朝他点了点头：“嗯。”

    还真是宋予知。

    这样的易容显然不是第一次，梁铮的脸上就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来。他只是有些不赞同地说：“陛下万乘之躯，岂能……”

    “行了。”宋予知淡淡地道，“成王的那些话，你们也没那胆子去听，能派谁去？朕与兰王一同去，也算是去解决一家人之间的事。”

    皇帝下了决断，没有人能够敢再反对。

    有宋予知陪着，宋玉的底气也足了不少。两人一前一后地朝天牢的那间特殊的牢房走去。

    成王虽被关押，但毕竟是皇室子弟，并不会与其他那些普通的犯人关在一起，而是关在了一层西侧那间空间较大、环境也还过得去的牢房里，离其他的牢房挺远，平时也安静。

    宋玉有些紧张地走过这一段路，虽然两侧都有火把照明，但他还是觉得这牢房里头有些幽森。狱卒把他带到了离成王那间牢房还有近百米的距离，低声说：“成王不让小的们接近，所以，接下来的路就得靠您自己过去了。”

    宋玉点点头。

    狱卒退下后没一会儿，他垂在身侧的手被来人轻轻地握了一下，像是在给他鼓励：“去吧。”

    “……好。”

    宋玉收拾好心情，眨眨眼睛，望向尽头那一片昏暗的牢房，大步地走了过去。

    哒，哒，哒。

    宋玉每一步都走得不快，但很稳。

    他的手心沁出了一点儿汗。尤其是当他走到离牢房只有数米的距离时，他已经能借着旁边那一点儿微弱的火光，清晰地看见成王妃此刻的模样——穿着灰色尼姑服的成王妃面色苍白地倒在铁栅栏旁边，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昏去。她的脖子边已经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正被一只沾了血迹的大手牢牢掐住。顺着这只手，宋玉的目光一点点往上，终于透过眼前的栅栏，将成王此刻的样子看清。

    他穿着一身与普通犯人没什么差别的囚服，手腕与脚腕都带着铁镣铐。他的长发被随意地扎起了一个马尾，看着还是有些乱糟糟的。而他那张脸，尽管沾了点狼狈的灰，却仍然遮不住那股子充满邪气的英俊。他那双如狼一般紧紧锁定住宋玉的眼睛里，充斥着某些宋玉看不懂的兴奋与恶意。

    他刚想开口喊宋玉，却突然眼神一凝，微微眯起眼睛来：“本王说过了只要你一个来的，你后头那个是什么东西？”

    宋玉稳下心神，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带个侍卫罢了，怎么？”

    宋予岳转了转眼睛，突然一笑：“你想带，当然可以带。不过是一只小虫子罢了，倒也不影响我们俩之间的事。”

    宋玉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成王妃：“把她放下吧，我既然来了，你也该遵守承诺。”

    “确实。”宋予岳毫不留情地松开手，把成王妃往外推，“反正本王已经等来你了，她也就没什么用了。”

    宋予知沉默着上前来把昏迷的成王妃抱起，退回到后方。

    宋予岳压根不在意成王妃和宋予知那边的动静，只盯着宋玉，道：“四个多月了，你可终于舍得来见我了。这次要不是正好有那女人送上门来，我还得苦恼好一阵，该用什么办法把你请来呢。”

    宋玉压下心头的火气，淡淡地说：“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宋予岳忽然一下子站起身来，身上的锁链扯得哗啦作响，极有压迫感地与宋玉对视，“真是狠心啊，就算我都快死了，也不肯跟我见面？嗯？”

    宋玉抿紧嘴唇，不说话。

    “不想说，那就听我说吧。唔……你这样的眼神，可真让人怀念。”宋予岳道，“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子了……倒是让我想起了年少时的你啊，玉玉。”

    “够了。”宋玉不舒服地皱起眉头，“别那么叫我。”

    失忆对宋玉来说一直是个问题，他虽不觉得宋予岳能在狱中得知他失忆的事，但也为对方这般敏锐的感知而感到些许后怕。

    此外，这样的称谓……除了他小时候记忆里曾亲近过的、如父亲般的那个男人这么呼唤过他以外，还没人敢这么叫他。他与宋予岳关系又不怎么好，更是不喜对方这么称呼。

    “怎么了，这就难受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宋玉也有些不耐烦了，“不惜拿王妃为质，就为了让我过来听你这些没意义的话？”

    “呵……做什么？”

    “我要你好生看着我，宋玉！”

    下一刻，他邪邪地笑出声来，用一种带着诡异的柔情，极轻、极缓地念道，“宋玉，我的，玉——玉——”

    宋玉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在这一刹那，在这火光勉强照亮的地方，他终于无比清晰地看懂了宋予岳眼睛里翻滚着的、令他作呕的邪恶欲望，还有那大片大片的、像是深渊一般漆黑的扭曲占有欲。那双眼似乎化成了一根猩红色的灵巧舌头，透过视线的打量，把他从头到脚都舔舐了一遍，惹得他浑身一阵恶寒。宋玉简直恶心得要命，声音下意识地提高了一些：“宋予岳！”

    宋予岳却哈哈大笑起来：“宋玉！你这几个月来一直逃避我，要是打着跟我撇清关系的算盘，那你可就算错了。你摆脱不了我的——我就是死，”他突地沉下脸，双手拽住铁栅栏，死死地盯着宋玉，大喊道，“我也要让你陪着我一起！”

    他是个疯子。

    宋玉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件事情。

    这个男人，杀害宠妾和庶子，拿自己的发妻做交易，对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抱有如此肮脏的欲念，甚至还想要胞弟给他陪葬！

    “你真恶心。”宋玉瞪大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宋予岳，你这种人，迟早要……”

    “下地狱是吗？无所谓了！我一点都不在意我会怎么样。活着或者死去，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罢了。但我要你，宋玉！”宋予岳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疯狂的、痴迷的笑容来，“我现在都惦记着你那时候的滋味……玉玉，你也记得的吧？我把你放在石桌上，我吻你的乳头，亲你的肚子，我把你那根漂亮的东西都吞了下去，你哭着喘气、又不得不射出来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看了——”他的眼神里又蓦地透出一股恨意来，“要不是那天宋予叶那贱人来破坏，我们早就能融为一体了！”

    “……不过也没关系。等我带着你一起去死，你就依旧是本王的王妃。”宋予岳似乎很是憧憬起来，连语气都变得温情脉脉，“等到那时候……我们会永远都在一起。”

    “闭嘴啊！”

    宋玉从听见他那般下流的话语开始，身体就开始有些发抖。

    他不肯相信他与宋予岳有过这样的事情，可他的理性告诉他，宋予岳不可能在这时候说这些没有实据的话来。他只要一想象那种场景，就恨不得拿刀把宋予岳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削下来，让他在绝望中一点点死去！

    而更让宋玉痛苦的是，他的三哥，他那么喜爱的三哥，此刻就站在数十米之外的地方，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不要！

    不要听、不要听！那种恶心的话，不要听——

    就在这一刻，一双温柔的手从后把他揽过，将宋玉抱了个满怀。

    耳畔是熟悉的、轻柔的嗓音：“没事了。”

    宋玉的脸埋进了对方的胸口。他回手把宋予知的腰抱得死紧，任由自己的眼泪在对方的胸襟上洒落，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宋予知感受到他怀中这副身躯微微的颤抖，知道对方的颤抖出于愤怒以及恐惧。他的手顺着对方的背脊来回轻抚，试图安抚对方的情绪。

    在听见宋予岳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时，他更是心疼于宋玉过去的经历。他现下是真的后悔自己之前为什么要答应宋玉，他果然就不该让宋玉来这里见这个已经发疯的男人。

    “你是个什么东西！放开他！”宋予岳却在看见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突然激动地大吼起来，“混账玩意，一个侍卫也敢觊觎兰王？！他是本王的——”

    “你的？”宋予知抱紧宋玉，朝着牢里的宋予岳冷漠地道，“朕倒是不知道，成王在牢里待久了生了癔症，竟然把兰王给幻想成自己的王妃。”

    在听到宋予知自称的那一瞬间，宋予岳的眼神就变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呼哧呼哧地用力呼吸，用一种仇恨又嫉妒的目光看着宋予知，像是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两个窟窿来。

    “若是你妄想让兰王陪你，那你可就想太多。”宋予知毫不留情地道，“宋玉会好好地活下去，一生都享尽荣华富贵；而你，只配在这间牢笼里苟活，等日子一到，便随着你那些没用的野心一同消失在这个世界。”

    宋玉擦了擦眼角，没有回头去看宋予岳的表情，而是悄悄抬起眼，望着宋予知在火光下被照亮的半边脸，只觉得对方此刻实在是太让他安心。这种强大、耐心、温柔……这样的怀抱，让他被宋予岳吓出来的憎意渐渐都消散了去，面对成王时只剩下一种厌恶和平静。

    “三哥，我们走吧。”宋玉小声地说，“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了。”

    “好。”

    宋予知捏捏他的后颈，慢慢松开他，改为执起宋玉的手。

    “等等，三哥，成王妃……”

    “无碍。出去后，让他们来解决。”

    就在他们往前走了一小段的时候，从身后传来一声近乎是悲愤的、凄厉的喊声：“宋予知！你凭什么！”

    宋予知脚步一顿。

    “江山已是你的囊中之物，可我只有宋玉了！”

    宋予岳目眦欲裂，面目可怖。他的手指在粗糙的铁栅栏上用力得磨出了血印子来。

    “他是我的——”

    太可悲了。

    宋予知回过头，看着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尊贵皇子、他曾经认作最为强劲的对手，心中只有这样一句感慨。

    “你本来拥有旁人一生难求的高位和权势，若不是野心太大、肖想不该碰的东西，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番田地。”宋予知面色淡淡，“而宋玉，他从来都不是属于谁的。你罔顾他的意愿，折辱他、伤害他，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厚颜无耻的程度，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宋玉乌黑的眼眸里瞬间亮起了光来。他心情复杂地看着宋予知的侧脸，心头暖融融一片。

    那头成王沉默了下去。

    好一会儿，他扯出一个冷笑，说：“呵……嘴上功夫倒是厉害，可惜你压根就不懂宋玉！宋予知，你以为当初是谁支持我起兵？”

    宋玉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头宋予岳却异常冷静地说起宋玉是如何与他私下会面，又如何与他一起制定起兵的计划。

    宋玉听得恍恍惚惚，宋予知反而笑了。

    他开口：“宋予岳，你的确可怜。”

    他的话语刚落，宋予岳的声音一下子断掉了。

    宋玉轻声喊：“三哥……”

    宋予知捏了捏他的手心，低低一笑：“宋予岳，你还是多关心自己吧。至于宋玉，朕只相信朕所见、所知、所想的一切。”

    这是宋予知交付的信任。

    语毕，他转回头再也不去看后面的成王，而是坚定地牵起宋玉的手，往外走去。

    “宋玉！你回来！”

    “我不甘心！梁铮可以，宋予叶可以，宋予知也可以……你却只这么抗拒我！”

    宋予岳这几句夹杂着狂怒和些许无措的吼声，终于让宋玉的耐心彻底告罄，还激起了他强烈的逆反心。

    他回身怒视，反手用力抓住宋予知的手，与对方十指相扣，而后冲宋予岳喊：“滚啊！你以为你算什么？！从小就是这样，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我告诉你，我就是和——”

    他的目光转到了宋予知温和纵容的眉眼，心中突然被莫名的勇气给充盈。他忽地踮起脚来，一手揽住宋予知的脖颈，闭上眼仰起脸，冲着宋予知的嘴角用力地亲了一下，随后脸烫地转过头去，“我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三哥在一起，也绝不会跟你这种烂人混作一处！”

    在宋玉亲上来的那一瞬间，宋予知眼中的冷静自持哗啦一下全部碎掉。他伸出一只手稳住了宋玉的腰，大掌用力得让宋玉隐隐感到有些痛。

    成王的怒火是怎样炸裂燃烧，又是用嘶哑的嗓子咆哮着怎样的话语，通通已经不在宋予知的关心范围之内了。他直接搂过宋玉，一手捂住对方的耳，一手抱着腰带对方往外走。

    随着他们离那间牢房的距离越来越远，在转角处已经听不见成王的声音了，宋玉那澎湃的心潮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他想起自己刚才干的蠢事，忍不住捂脸，又是羞涩又是畏惧，不知道三哥会是什么反应。一会儿他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比如说先前那只是为了气宋予岳的权衡之计……？

    宋予知却一反常态，全程都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与宋玉很快地来到天牢外，派了人进去把成王妃抱出来送去救治，又让梁铮他们处理剩下的事，便拽着宋玉乘上步辇，很快回到了太极宫里。

    宋玉一路惴惴难安，跟着宋予知回到太极宫里都还是迷迷糊糊，害怕宋予知要说什么严肃的话来。谁知宋予知让他在偏殿里休息着，自己转头去卸下易容，换好服饰，暗中好生打扮了一番，这才来找宋玉。

    “三哥？”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宋玉回过头，抢先说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宋予岳之前说，我参与过……”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三哥，我确实不知道后来的事，但我不认为我会蠢到去帮他。”

    宋予知踱步而来，轻轻拍了拍他并不算宽的肩膀，回答：“朕知道。他那是故意说给朕听呢，朕能让他如意？”

    宋玉稍稍松了一口气，而后又闷闷道：“我真没想到他……”宋玉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是这样的人。他跟我记忆里以前那个宋予岳，简直就像是两个人。”

    宋予知在他身边坐下，也叹了口气：“他自小习惯了做上位者，认为他想要的都应该得到，着实是霸道惯了。后来的事你也清楚，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心里一直埋着怨。”

    过了几秒，他又补充：“你也不要再去想他那些下作的话，其实都当不得几分真。”

    宋玉哪能不明白，宋予知这是想让他忘掉那些不堪的事。但他也知道宋予岳所说的——至少在前半段有关于他俩的事情，大半都是真话。

    不过……

    就算他恨极了宋予岳，只要有三哥的信任和安慰，他也可以把这些腌臜事暂且忘掉。

    于是宋玉朝宋予知抿唇微笑：“好。”

    讲完了成王那点破事，他们之间也静默了下来。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在阴暗地牢里，那大胆的、轻软的、一触即分的吻。

    宋玉感觉到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热了点、粘稠了点。他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卷翘的睫毛扑闪着漂亮的弧度，看得宋予知一阵心痒。

    宋予知面不改色地伸出右手，缓慢地触碰到宋玉的胳膊，又顺着柔软的手臂往下，轻轻覆上宋玉紧张得微微蜷起的手掌。

    “……玉玉，朕可以这么称呼你么？”宋予知的声音低沉又温和，与成王那疯狂的、充满邪念的口吻完全不同，“朕……有件事想问你。”

    宋玉晕乎乎地答：“当然可以这么叫我……三哥，想问什么啊？”

    怪哉，同样的称谓，从三哥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这么好听呢？

    宋予知眸中划过一丝笑意。他没有提起那个吻，而是低声问：“玉玉有意中人了么？”

    宋玉的脸蹭地一下红了。他结结巴巴道：“有……有了吧？”

    “怎么这么不确定。”宋予知又道，“那你愿意与三哥说说，你的意中人吗？”

    宋玉的心砰砰直跳。他一下子抬起眼来，乌亮的眼眸里倒映出的是宋予知近在咫尺的、带着淡淡微笑的英俊面容。

    在这无声的对视之中，他感受到了一种鼓舞，像是在鼓励他把闷在心里头的话都说出来。

    他的嘴唇动了动，好一阵，才极小声地说：“我喜欢的……人，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之一。我想跟他……”宋玉看着宋予知，他的眼眶忽地泛起了微微的红，“但是我又很害怕，他会因此而讨厌我，再也不肯和我亲近了。”

    宋予知握住他的手，说：“不会有人舍得这么对你。”

    宋玉的呼吸窒了一瞬：“……三哥，也是吗？”

    “当然。”宋予知抬起手，用拇指缓缓摩挲宋玉的眼角，“朕……”他沉默了一阵，忽地改了口，“我也舍不得。”

    宋玉被他突然变更的自称给吓了一跳。还不等他涨红着脸说出什么，宋予知又靠近了他几分，道：“我总迟疑该不该跟你开口……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

    在这一刻，宋玉忽然福至心灵。他模糊地抓住了一条急掠而过的灵感，脑海中也迅速地筛过一遍他们之间相处的点滴。他一下子站起身来，背对着宋予知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慢慢转过身，对着宋予知：“三哥，你……你说吧！”

    宋予知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给弄得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宋玉这副颇为紧张又含着羞意的模样，他自己心里头原本的担忧倒是散去了不少。

    “玉玉，你愿意……”宋予知拉过宋玉的手，专注地望着对方的眼睛，温声道，“从今往后，与三哥一起过日子么？”

    他自知嘴笨，虽然晓得话本上那些甜言蜜语，却实在难以开口。在表达自己的情感时，他不敢那么狂热地倾诉，只敢用这样小心翼翼的、含蓄的语句，来婉转告知给对方。

    宋玉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震惊地看着宋予知，从对方的神情中，清楚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

    “是，是我所想的那个意思吗，三哥……？”

    宋予知浅笑：“君无戏言，我的确想和你在一起。此事虽惊世骇俗，可如若彼此有情，又何必在意常人的看法呢？”

    他抬起宋玉的手，在对方的手背上轻吻了一下，又道：“那么，你的回答是什么，玉玉？”

    狂喜在一瞬间从头灌到了底，像是浸入一壶烈酒，烧得宋玉都要晕掉了。他先前虽然隐约对宋予知要说的话有了预感，但当他真的听见对方所说的那一刻——老天啊，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真的能、真的能够拥有这样超过限度的幸运……和幸福吗？

    他原以为宋予知自小接受的教育，让对方不可能对男人倾心，更不可能会接受兄弟之间的感情，谁知道真正看不开的、一直钻牛角尖的却是他自己。被他以为有些古板的三哥，反倒是在感情一事上看得比他通透许多，表现得也坦率不少。

    也许是喜悦和惊讶太过头，让宋玉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的眼中荡漾起柔软的泪光，视线里三哥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他的眼泪啪嗒地落下来的时候，他终于给出了他的答案——他俯下身去，坐上宋予知的大腿，抬起手遮住对方的眼睛，不顾发烫的双颊，仰头在宋予知的嘴唇上啾了一下。

    这一次，宋予知将他抱紧，摁住他的后颈，在灼热交缠的吐息之中，加深了这个温柔的、眷恋的定情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