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碎玉难全
黑衣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林中走去，却觉气息愈来愈不畅，眼前愈来愈模糊，他咳嗽着，口中呛出血来，染污了脸上的蒙面巾。他缓缓扯下，露出眉目如画的脸，不正是令元承霄念念不忘，惹得所有江湖人物群起而讨伐的郁千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将自己逐出师门，远走边陲，决意不见任何人。但那些好事者唯恐天下不乱，从未曾放过他。 他一路走来，不想多生事端，不得已黑衣裹身，黑巾蒙面，昼伏夜出。而他身中剧毒已有数月，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刚才为救那一老一少，他不得已强行运劲，果然毒势如蜂倾巢而动，瞬间击溃他心胸，仿佛有万千只白蚁，在一点一滴啃食他五脏六腑！ 他痛得全身麻木，嘴里全部是血腥味，却选择拒绝老者帮助，只因身体再疼痛，犹比不过心中之恸！ 京城一役，龙见影的话语言犹在耳，灭他满门之仇，到头来不过是权贵为了儿子随意挑起的一个争端，而他，竟成为这个争端的源头，更是棋子！他怎么能够预料到，七年前的一番无心之举会引出今后那么大的祸端？间接的造成了他满门被灭、师傅师兄弟们的惨死？！ 每每想起龙见影的话，郁千惆便觉有一把尖刀在不停的割着他的肉，剜着他的心，如凌迟一般，让他全身上下痛彻心肺，无一丝完整之处！ 他承受不住这般无形之痛，再也无法面对自己，无法面对他人！纵然元承霄刻尽心力抚平他的伤痛，可是面对着元承霄，更让他难以自处！毕竟，他门派所有人的死，元承霄亦难以甩脱干系！ 也许，死亡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种解脱……师傅、师兄、师弟们，我很快会来见你们了！郁千惆淡淡的想，缓缓瘫软在地上，眼前出现幻影，像是师傅慈祥的面容，忽地，这苍老的样子变了，变成另外一幅面貌——俊美潇洒，眼含深情，沉沉的凝望着他……是……是……对不起，来生再叙！ 郁千惆微微笑着，缓缓闭上眼眸。 突有一双手伸过来探了探他鼻息，轻轻叹气：“念在你救我一回，我也试着救你一救，能不能救回，就看老天爷的旨意了。” 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贺瑞钦！ 原来贺瑞钦已经看出郁千惆中毒非浅，偏要逞强，走不出三里便会倒下。就携同苦儿跟着他深浅不一的脚印，果然很快见到他倒地的身影。 贺瑞钦急忙从随身小瓶中倒出一粒药丸，喂到郁千惆口中，先将毒势镇住一会儿，指望他撑到回屋，方能以银针救治。 苦儿眼明手快的上前蹲下，示意贺瑞钦将郁千惆扶上他的背，好把人背回家。好在郁千惆尽管长手长脚，身子却极是瘦削、轻得很。苦儿又年轻力壮，一路小跑着背回，倒也不显得多吃力。 隐藏在林木深处的几隅茅草屋，便是贺瑞钦和苦儿长居之所。 苦儿心善，没等贺瑞钦吩咐，便将郁千惆背到自己屋里，轻轻放倒床上，浑不在意脸上的汗珠涔涔，似乎比贺瑞钦还着急，拽住他衣袖示意他赶紧救人。 贺瑞钦伸手探向郁千惆腕脉，一诊之下倒吸一口冷气！这毒中的不是一天两天了！全赖深厚的内力压制，才延缓了发作速度。而且仿佛不是一下子中的，而是日积月累之下，竟是一种闻所未闻的慢性毒药！ 贺瑞钦猜测到：少年起先肯定未发觉，等到发觉时为时已晚，毒已深入五脏六腑，驱都驱不尽，再深厚的内力也无法将之逼出！不过少年也实在聪明，很快想到办法，以自己气血化为阻力，将其隔绝在胸腔一角，使之无法扩散。如此一来，可暂保性命无虞，却也因此无法继续使用内力。若强行用力，毒性必定扩散全身，神仙难救！ 也幸亏贺瑞钦本着医者之心跟着他才能及时发现，还有得救！当下贺瑞钦命苦儿取来银针，将郁千惆上衣解开，露出胸膛之际，又让两人大吃一惊！不明白眼前之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整个脸膛遍布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痕？！ 贺瑞钦震惊之余，不敢耽误片刻，以独门手法，闪电般运用手上银针连点郁千惆胸膛几大穴位，以七星之势暂时延缓毒性蔓延。心中同时叹道：此人侠义之心，本可以继续以内力镇压毒性，却见不得自己与苦儿性命受挟，强行运劲，导致全身内力如千里之堤被毒尽数蚕食，无法聚集！除非寻到真正的解药去除毒性，否则不说内力无法恢复，性命更是不保！ 这下毒之人，起了必夺必杀之心，用了无影无形之法，让中毒的人无药可解，无人能救，怎么都唯死之一途！到底有何深仇大恨才至于害人如斯？而这被害的人似是知晓却不想追究，一心求死！到底是受到了何种打击才至于此？贺瑞钦暗自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两天后，郁千惆才醒过来，看到救他的人是先前他出手相救的老者，眼眸内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平复得止水无波。他内心依然灰心丧气，无任何求生意志。是以虽然老者救了他，他木然的连谢谢都忘记了。 贺瑞钦倒也不强求，只坐在床前，淡淡地道：“老夫今日有兴，给你讲个故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都不确定到底多少年前了。少年出生医药世家，年纪轻轻便医术了得，声名在外，又经人介绍，娶得一貌美如花之贤妻，不多久便诞下一女，一家人其乐融融，过着比神仙还快活的日子！ 谁知连老天爷也妒嫉他们，天降横祸！那些自诩为江湖正义之士的狼子之徒，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以为少年家里有那传闻中不出世的绝世医学名篇，明里暗里的来抢夺！导致一夜之间少年满门遭殃，上下三十几口人尽皆死于非命，只剩少年被压在死尸堆留了一口气，才得以苟活下去！ 少年自此隐姓埋名数十载，不敢再踏入江湖，却也从未放下过寻找仇人。因为他没有一日忘记过那大雨滂沱之夜，整个地面被血水染红的样子！三十几口人无一人瞑目、死状奇惨至死都疑惑不解的神情！ 每每深霄夜回，这一幕幕就像针般刺入心骨，刻着这辈子永远摆脱不了的阴影，融入到灵魂血肉，不管死后是下地狱还是上九重天，都将烙印永生永世！ 这般凄惨的故事，以平静的语气，用短短几段话全部讲完，却听得旁人惊心动魄，也满怀愤怒与无能为力！直将苦儿听得数次偷偷的抹泪，而郁千惆更是感同身受！望着面前满目慈祥的老人，已经猜到这故事中的少年是何人，本是到死都不愿揭开的伤疤，却在此时旧事重提，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让他重新振作、再次获取求生欲望吗？ 郁千惆心中实是感激，面上神色愈发凄苦，一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不去擦拭，无声的流淌着。 良久良久，郁千惆才决定开口，悲痛之色不减，喃喃道：“前辈言下之意，晚辈又岂能不知？只是前辈被……那少年被灭门之由只是一本，一本死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晚辈……晚辈被灭门之由，自始至终全因我一人而起！一人而起！”说着，他的泪水再次流落两颊，神情复加绝望！ 贺瑞钦接道：“你也说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有人将你当作璧，你又如何能够左右他人心智避免灾祸？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让璧碎玉难全，无论敌人使出何种手段，你需仍旧保留你的碧玉之心，虽脆犹烈！” 这般真知灼见宛如金玉良言，让郁千惆眉间大展，神色震动，震慑良久也答不上话！他心中一遍遍地想：璧碎玉难全……璧碎玉难全，虽脆犹烈，虽脆犹烈！一瞬间如醍醐灌顶敲醒了他的神智，心头一片清明！他豁然挣扎着起身，深深一鞠躬：“谢谢前辈教导，晚辈终于明白了，此生必将一直保留玉质之心，虽脆犹烈！” 贺瑞钦微微笑道：“孺子可教也！老夫见你一表人才，不想你就此沉沦才作如此劝说，还望你今后无论遇到多大困难，也不忘今日之语！” 郁千惆恭身道：“晚辈不敢！晚辈郁千惆见过前辈，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老夫姓贺，贺瑞钦。”指指一旁的少年，“他叫苦儿，乃是我十多年前自山下捡回。口不能言，耳目倒甚是灵敏。” 郁千惆抱拳向苦儿微笑，苦儿啊啊啊猛点头，脸上也是笑开了花。 贺瑞钦道：“你体内之毒暂时被老夫以银针封治，尚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不过也需尽快寻到解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而且，你中毒日深，又为了救我们导致毒性四散游走，散了你全身的修为。也就是说，你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你可承受得住？” 郁千惆心中黯然只得一瞬，随即展颜道：“多谢贺前辈，能活着已是不易，不求其他！”就像他师傅师兄弟们，死得太早太冤枉，纵使触手可即之阳光也无法再度拥有。如果可能，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他们活过来！ “你失了武功，行走江湖太过危险，如若不嫌弃，可在此地住下。” 郁千惆忙跪下磕头：“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他本就无心再入江湖，只觉茫茫人海，似无处可去。此刻老人愿意收留他，他求之不得！所以这一跪一拜贺瑞钦自然受得起，不管会否认他为徒儿，他都愿意尊唤人家一声师傅！ 贺瑞钦忙扶起他：“老夫受不起，受不起……” 郁千惆摇摇头，神情诚恳而真挚，转瞬又红了眼眸，老人慈祥的脸让他看到了自己先前的师傅。 苦儿在一旁高兴的直鼓掌，又拽着贺瑞钦的衣袖狂点头，眼眸里是热切的期望。 贺瑞钦呵呵笑道：“好，好，不想老来还捡了个徒弟，哈哈哈……” 郁千惆再次弯腰下拜，拨开层层迷雾之后，胸腔内那颗僵硬的心似乎再次跳动起来，冷而热烈。